二、史学思维对管理研究的贡献

管理研究在科学和人文的挤压中得到发展,而史学思维属于人文范畴。人文思维和科学思维,有同有异。再进一步,即便在人文领域,稍有学术浸淫就不难发现,人文在古代融为一体,而在现代细分的文史哲各科,思维也有相应差别。

史学思维的特点是:不是从假设出发,而是从史料出发。所以,史学思维具有鲜明的特色,出于历史的不可复制本质,这种特色主要表现为对逻辑实证主义的排斥和对证伪主义的接纳。同哲学培养人的下意识理性、文学唤醒人的下意识激情相比,史学培养的是人的下意识经验。所以,具有史学基础的人,往往以经验主义奠基;而具有哲学基础的人,往往以理性主义开道;文学素养较高的人,则以情感和直觉垫底。

在传统的文史哲领域,文以想象力见长,史以占证据见长,哲以搭架构见长。在对传统典籍《道德经》的研读中,可以充分看出这种差异。

从事文学研究者,往往喜欢《庄子》胜过《老子》,在潜意识里把文辞和想象力放在结构之上。而从事史学研究者,则往往注重老子对古今成败存亡的总结归纳,在潜意识里把历史大势放在辩证思维之上。从事哲学研究者,则往往更为热衷老子的有对之学和强弱转化之术,在潜意识里把不可言的终极之道放在可言之事之上。不同的人读《道德经》,会读出不同的味道。哲学读法会被它高度抽象且富有辩证思想的文句所折服,史学读法则会被它洞见历史且对兴衰大势的明察秋毫所吸引。

近代严复看到了从史学角度读《道德经》与哲学角度的不同,他从老子曾经是周王室史官这一事实出发。点评《道德经》时说:“吾尝谓老子为柱下史,又享高年,故其得道,全由历史之术。读执古御今二语,益信。”14严复所说的执古御今二语,即“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道德经》第十四章)。这两句,可以看作对古今成败存亡、祸福强弱的法则性总结,它的本质是史学的。

在近代以前,文史哲不分家,使其共性掩盖了内在的差异。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曾经说过:“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15所以,史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出人文的共性。但在古代和中世纪,西方和中国的学术走向还是有微妙的差别。希腊之后的西方学术,由哲学统领而走向神学;春秋之后的中国学术,由史学统领而走向治术。

管理学在近代诞生,欧美管理学的出现,直接源于大机器工业和贸易立国的需要。所以,欧美的管理研究,是从成本和效率切入的,即便对人的重视,也具有工具色彩,研究方式和路径具有浓厚的工程特点。这种倾向,即便是在强调人本、重视文化的研究者那里也很明显。

如果我们回到传统的人文思想角度看史学,暂且先不管文史哲的内部分化,那么,史学思维对管理研究的贡献,恰恰是经验和理性、科学和人文二者的互相制衡。

从遗传学角度看,动物只有生物性遗传,而人类有社会性遗传。解释生物性遗传靠科学,解释社会性遗传靠人文。而历史学的研究在人文领域具有代表性,它所表现的是社会性遗传。

管理研究靠科学和人文两翼,两翼即对立又统一。注意,这种对立统一不同于某些公式化的表述,它是指相对而成的挤兑,是一种互相牵引、互相矫正、互相制衡的张力,而不是简单的互相依存和互相转化。或许,科学与人文的缠绕挤压,正是社会遗传的双螺旋结构。在中国传统的表达中,所谓“塞翁失马”的祸福转化,没有相互挤兑的含义,而“矛盾互击”的竞争压力,才是激发研究的对立状态。

管理研究的科学方面是必要的,没有科学,没有理性计算,就没有管理。但如果仅仅发展其科学方面,就有可能走偏。现代管理学具有实证取代思辨、知识取代意识、科学取代哲学的倾向。而史学思维,恰恰可以矫正工程思维的还原论倾向,回到事物的整体论本质;可以矫正科学方法的线性思维倾向,尽力反映事物的多维性和复杂性;可以矫正理性判断中的决定论倾向,揭示事物发展演变的不确定性。

如果没有科学的一面,那么,所谓管理研究,不是走向神学,就是走向权术。但如果没有人文的一面,所谓管理研究,就会虚置人性,乃至忽略社会。从目前的发展趋势看,管理研究有从实证到循证的变化迹象16。循证不排除实证,而且同历史紧密相关。历史研究中的孤证不立、多重证据等方法,可以帮助我们有效遏制实证之失。

从知识角度看,波兰尼把知识分为显性和隐性两大类。显性知识(Explicit Knowledge)可表述,属于格式化的符号系统。隐性知识(Tacit Knowledge),可体验领悟,属于非格式化的意念系统。凡是科学知识,必定是显性的;凡是人文知识,则在显性中包含隐性,其价值由隐性知识决定。史学思维可以在发现和体验管理的隐性知识方面起到重要作用。

隐性知识在技术层面为“秘诀”,在认知层面为心智。借用麦克利兰的“冰山模型”一词17,我们不难看到,在管理知识中,科学部分(尤其是技术)在水面上,可考核衡量;人文部分在水面下,不可衡量;最核心部分在无意识层次,当事人自己都难以觉察。

按照野中郁次郎的观点,创新来自于隐性知识和显性知识之间的转化。野中描述为SECI模型:群体化(Socialization)→外显化(Externalization)→联结化(Combination)→内隐化(Internalization)18。史学思维发掘隐性知识,科学实证考察显性知识。科学和人文的平衡与对接,不但决定着管理水平,而且直接影响创新能力。

在理念层面,科学可以做到search,而史学则反推科学,要求其进一步做到research;在实践层面,科学可以做到view,而史学则反推科学要求其进一步做到review。

以武林小说为例,金庸笔下的诸多高手,对少林七十二绝技趋之若鹜,然而武术之强和佛性之善在练功过程中不可避免会此消彼长,修炼不当则反受其害。史学的意义,恰似《天龙八部》中的扫地僧,在《无相劫指谱》旁边放一部《法华经》,在《般若掌法》旁边放一部《杂阿含经》,以佛法的慈善之念,化解武功的杀生戾气。单纯从武术的技能角度看,这种善念修行丝毫无助于功力的提升,而从武术的愿景角度看,这种善念修行正是武学的根本所在。

史学思维对管理研究的意义,可以仿此类推19。也正是马奇所说的:“为了更好地在行动中发现目标、助长有趣目标的发展,我们显然需要了解一下明智的愚蠢。我们现在所做的许许多多的蠢事当中,哪些可以带来有吸引力的价值观结果?”(同前,第51页)为了明白“明智的愚蠢”,可以继续以马奇的话回应史学无用的话题:“学术知识不能用来解决具体环境下的具体问题,除非生搬硬套,但是,在新的或者不断变化的环境下,当管理者面临意外问题或者未知问题的时候,学术知识的作用就会凸显出来。学术知识提供的是问题的思考框架,而不是解决对策。”(同前,第13页)

另外还要指出,关于管理学普适性与特殊性的争论,关于管理的普遍规律和地方情境的争论,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过去学界曾经争论过多次的长期话题。在这些争论中,科学派与人文派有过多次交锋。民国早期“新青年”和“学衡派”之争(以胡适和梅光迪为代表),科学派与玄学派之争(以丁文江和张君劢为代表),都值得从学术角度认真回顾反思,为今天的管理研究提供参照。即便在今日已经有了学科细分的知识框架下,由宏观的人文与科学的张力,到分科的史学经验、哲学建构和文学激情,对管理研究无不带有类似于史学传统的平衡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