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什么叫知常?什么叫常?如何知常呢?老子说,知道万物规律的人,是个明白人(知常,明也)。今天明智连用已成习惯,但老子的语词里,“智”(机巧)不是一个好词(人多智巧,而奇物滋起),“学”不是个好词(为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甚至“知”(认知、知识)也不是一个好词(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而“愚”(敦厚)往往是智、知的对立面(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但此处的“明”(明白)却是个好词。说明老子推崇的是明白道理,而不是博学、多言、智巧。
什么是常?《孙子兵法·虚实》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里的常指固定的、不变的意思,与老子的常意思相同。《庄子·人间世》: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这里的常,是指没有偏向的话语或情况,即反映正常情况。《管子·形势》: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春秋冬夏不更其节,古今一也。《荀子·天论》: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纣亡。
可见,春秋到战国,常字的意思变化不大,主要是指常规、固定、稳定、不变等意思,老子的常也是这个意思,但并不是做形容词,而是名词,即有规律、规则、法则、定律的意思。老子的“常”,比诸子更重要,是一个独立的范畴,而不是形容词。
常是什么呢?这是本章的独特之处。老子提出了一个新的逻辑推导:万物纷纭繁杂,看似茫无头绪,各不相同,各行其是(夫物芸芸),但万物都有一个共同的趋势,就是最后都会回到他起源的地方(复归于其根),这个“根”并不陌生,就是老子念兹在兹的“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道篇第6章),也就是说,万物最后都回归其诞生之源,即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德篇第15章)。
万物回到其诞生的根源就安静了,这就叫返回生命之源(归根曰静,是谓复命)。无论跑得多远,变成什么样子,最后能够回到母体,回到诞生之源,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就叫“常”。
有人说,哲学的三大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千古之问。的确,几千年人类思想史,在这三个问题上真是花费了很多的笔墨,有人认为这就是“形而上学”。
那么,老子提出的“复命,常也”,就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回答:万物的运动趋势,即往哪里去,这就是常;能够看到这个趋势,就是知常,就是明白。万物都是由生到死、由形到灭、由动到静,这就是“复命”,谁也逃不过。
如何具备知常的能力?依靠两个功夫:第一是由实致虚,即看到万物(存有)背后的虚无,这就是到达了认知的顶点,这个虚(无),就是静(清静);其次是坚守虚静的状态,笃定不移。这样就能从万物的各自不同的生长里,观察他们返回何处。
“万物并作”这是一个阔大的意象,天地星辰、万马奔腾、百流并进、天雨滂沱、万民在野,凡是能动之物,无不有其运动轨迹,这个轨迹就是返回到其原生状态(复归于其根),也可以说是“尘归尘,土归土”。
仔细品味“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也。夫物芸芸,各复归于其根”这四句话,可以想见,老子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是何等心潮澎湃、超然物外,这是以上帝之眼看大地、看众生才能写出的语言!
这样的语言,且不论是否赞同,都会被其文字内在的节奏与意象震撼。这是诗的语言,音乐的节奏,却是思想的逻辑。牟复礼说:《道德经》独特的言说方式、富于节奏的语言,都是精心巧思的结果,它深深镌刻在人们心中,并重现在人们的语言中。这本书如同给中国文化施了咒语,其魅力贯穿整个中国历史,诱惑着一代代学人学习隽解,而对其思索诵记者更是不计其数(《中国思想之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