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除玄鉴,能无疵乎?在老子语言里,玄是个好词,凡是加上玄的名词,都是老子认为达到了最高境界的状态:玄德、玄牝、玄通、玄同,此处的玄鉴(通行本做玄览)指达到了最高状态的观察或认知。
按照西方哲学的观念,这是一种神秘的直观,哪怕是理性直观,也不符合“纯粹理性”或者“人类理智研究”的规则,即传统哲学研究者所说的中国哲学“认识论研究欠缺”的问题。
我们可以说,老子此处的思想,也是一种认识论,而且并不是所谓的神秘直觉,也可以是一种“批判哲学”。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里说:哲学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事务就是通过堵塞错误的来源而一劳永逸地取消它的一切不利影响。
老子所说的“玄鉴”,就是指人的认知(包括认知的器官或神秘的思维器官“心之官”),“无疵”则是指各种干扰正确认识的错误,包括假象与错误的认知(与玄鉴相对的蒙垢或有疵之鉴),因此,老子的“涤除玄鉴”不正是康德所谓的“堵塞错误的来源”吗?这怎么不能算是一种认识论呢?
庄子发挥了老子思想: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明确地对“玄鉴”的范围与对象做了清晰的阐述。从老子到庄子乃至中国哲学的认识论,探讨的正是老子的命题:如何不带个人偏见地反映天地万物,就像一面镜子一样,原封不动、清晰明白地呈现万物?
中国哲学没有像西方哲学家那样,详细解析感觉、理性、语言与实在如何达到一致,避免错误,以及纯抽象的观念为何会出现(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想解决的问题,即康德所谓哲学里的哥白尼革命),但中国哲学也提出了认识论的核心命题:如何客观真实地认识天地万物(涤除玄鉴,能无疵乎)?
中国思想延续2000多年都认为要想客观认识万物,首先得心静,这是在“心之官则思”的认识水平上,对于客观真实认识万物的终极解决方案。心静或者用现代语言说头脑冷静,与具备认识事物的能力,并非一回事(如果心静就能认知万物,那就不需要哲学训练,更是任何人都能发明科学了)。但中国古代哲学的确都是以这种方式来解决“能无疵乎”的玄鉴问题,而且在庄子手里,这种玄鉴成为通向另一扇门的钥匙: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圣人之心静乎?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地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庄子·天道》)。
庄子上述一段话简约言之就是,静则万物无足以扰乱心神,这样就可以无为,无为的最终结果是“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这一跳,就实现了天地人和,这一“和”可不得了,就上了天:“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庄子的上述推演不可小看,其中包含了中国式思维的全部密码。我们可以说,这是中国式思维应用到人文领域思考的优势,却是应用到科学领域的弱势。为什么现代科学思维(含方法论)是从西方传进来而不能从中国2000多年(从春秋迄于新文化运动)思想史中产生,正是这种庄子式思维的惯性所致。
佛教传进来唯识因明之学,宋代理学家提出格物致知,但是到了明朝,王阳明的龙场悟道,推翻宋儒的格物致知,回归到老庄为源头的“心学”:致良知,就是玄德;此心光明,不就是与人和、与天和嘛!想一想一位伟人的青春哲学“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其乐无穷”,就不难看到中国人对于知与行的追求,无论是斗是和,都是以乐为归宿或者驱动力,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