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盐铁会议的权臣有丞相车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但幕后的始作俑者却是当朝的主政大臣霍光。
霍光(?~公元前68年),字子孟,霍去病的异母兄弟,正是年轻有为的一代名将霍去病将霍光带入了宫廷。他没文化、没功绩,只有忠诚。靠小心谨慎得以在权力的中心步步高升,最后竟成为汉武帝的五位托孤大臣之一(当时昭帝年仅八岁),其他几位分别是车骑将军金日磾(音dī)、左将军上官桀、丞相车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
这些人中,丞相车千秋是个明哲保身的专家,同霍光一样,没有什么才能,连匈奴人都称他“妄一男子”。昭帝即位后,他每每讨论政事总是一言不发,将权力让给霍光,霍光乐此不疲、投桃报李,总是寻机嘉奖他。《汉书·公孙刘田王杨蔡陈郑传》载:“武帝崩,昭帝初即位,未任听政,政事一决大将军光。千秋居丞相位,谨厚有重德。每公卿朝会,光谓千秋曰:‘始与君侯俱受先帝遗诏,今光治内,君侯治外,宜有以教督,使光毋负天下。’千秋曰:‘唯将军留意,即天下幸甚。’终不肯有所言。光以此重之。每有吉祥嘉应,数褒赏丞相。”
在关系国家政治经济方向的盐铁会议上,车千秋照样几乎一言不发,结果盐铁会议成为桑弘羊同儒生集团的单打独斗。连《盐铁论》的作者桓宽都指责说:“车千秋丞相处于周公、吕望的地位,在会议中像车轴一样处在中间,闭口不言,保全自身,他呀!他呀!”(原文:车丞相即周、吕之列,当轴处中,括囊不言。彼哉!彼哉!)
车骑将军金日磾在昭帝上台后不久(前86年)就死了。盐铁会议后第二年,左将军上官桀与御史大夫桑弘羊在宫廷斗争中一起被杀,最后霍光得以独揽大权。
据《汉书》记载,最早向霍光提出召开盐铁会议的是霍光亲信的属吏杜延年。杜延年出生于法律世家,却不赞成重其轻者的刑事政策,他的两个哥哥及其父杜周办案以严闻名,其独宽厚。
杜延年主张召开盐铁会议的理由是汉武帝时军费太高,要回归汉初的政治,所谓“孝文明政”。这显然是个幌子,因为盐铁会议上的民间力量没有一个治黄老法家的学者,那才是孝文帝的为政之道——倒是请来了一大批儒生。《汉书·杜周传》载:“见国家承武帝奢侈师旅之后,数为大将军光言:‘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宜修孝文明政,示以俭约宽和,顺天心,说民意,年岁宜应。’光纳其言,举贤良,议罢酒榷、盐、铁,皆自延年发之。”
此后,汉代儒生常常通过抬高文帝的办法贬低武帝的治国政策。问题是汉文帝施行的是黄老法家,而不是儒家治国,二者有天壤之别。盐铁会议是豪门有产阶层代言人推动的,以儒家治国理念代替法家治国理念的文化攻势,桓宽直言这次会议的目的是“舒六艺之风,论太平之原”(《盐铁论·杂论第六十》)。
细心的学者早就发现,盐铁会议的影响在汉代就突显出来。不仅仅是有限度的开放酒类专卖这一项。比如盐铁会议上遭儒生猛烈抨击的均输制度,此后很少有人提及,元帝时罢黜儒者反对的盐铁官和常平仓。均输之制到西汉末年已渐废弛,东汉初年正式省罢。
盐铁会议召开一百六十多年后,章帝元和年间(公元84—86年)尚书张林建议恢复均输之制,因遭到自己的副手朱晖(尚书仆射,“进止必以礼,诸儒称其高”,《后汉书·朱乐何列传》)的坚决反对而未能施行。朱晖反对的理由仍是重复儒家传统的“不与民争利”的放任主义经济政策。整个事件中,儒生以宗教般的道德狂热反对政府调控国家经济,儒家“道德正确”与士族现实利益完美结合,使均输(平准)政策的恢复成为泡影。
《后汉书·朱乐何列传》详载此事:当时谷子很贵,官府日常用度不足,朝迁对此很担忧。尚书张林向皇帝提出:“谷子所以贵,是因为钱贱的缘故,可以将钱全部封存,一律采取布帛作为租赋,统一天下的财用。盐是必需品,虽贵人们也不得不买,官府可以自己出售。另外应利用交趾、益州上计吏之往来,买卖珍宝,收取他们的税利,这就是武帝时的均输制度。”
于是皇帝诏令诸位尚书共同商议。朱晖上奏说依据张林的主张是无法实施的,因此事情便放在一边不提。后来又有汇报工作的人重提张林的奏议,认为这对国家有利。皇帝也表示同意,下诏实行。朱晖又上奏说:“按照先王礼制,天子不说有无,诸侯不说多少,享受俸禄食邑之家不同百姓争夺利益。如今均输之法同贩卖没有区别,盐的利益归官府,那么下边的百姓就会贫穷怨恨,用布丝绸作为租赋,吏就会邪恶偷盗,实在不是圣明之主所应当施行的。”章帝听罢大怒,严厉斥责朱晖和尚书台的其他官员,于是朱晖等人全都自投监狱等待问罪。三天后,章帝又下诏将他们释放,并说:“我乐于听反对的意见,老先生并没有罪,只是诏书的斥责过分罢了,你们为什么要自投监狱?”朱晖于是自称病重,不肯再在奏议上署名。
尚书令以下官员十分惊慌恐惧,对朱晖说:“如今正面临谴责,怎么可以称病,此祸不小!”朱晖说:“我年近八十,而蒙受皇恩,能够参与尚书机密,应当以死相报。如果我心知事不可行,却顺从旨意附和,那就违背了做臣子的大义。如今我耳不听、眼不见,伏身等待诛杀。”便闭口不再说话。尚书们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就一同上书弹劾朱晖。章帝怒气已平,便将此事搁置。(原文:是时谷贵,县官经用不足,朝廷忧之。尚书张林上言:“谷所以贵,由钱贱故也。可尽封钱,一取布帛为租,以通天下之用。又盐,食之急者,虽贵,人不得不须,官可自鬻。又宜因交阯、益州上计吏往来,市珍宝,收采其利,武帝时所谓均输者也。”于是诏诸尚书通议。晖奏据林言不可施行,事遂寝。后陈事者复重述林前议,以为于国诚便,帝然之,有诏施行。晖复独奏曰:“王制,天子不言有无,诸侯不言多少,禄食之家不与百姓争利。今均输之法与贾贩无异,盐利归官,则下人穷怨,布帛为租,则吏多奸盗,诚非明主所当宜行。”帝卒以林等言为然,得晖重议,因发怒,切责诸尚书。晖等皆自系狱。三日,诏敕出之。曰:“国家乐闻驳议,黄发无愆,诏书过耳,何故自系?”晖因称病笃,不肯复署议。尚书令以下惶怖,谓晖曰:“今临得谴让,奈何称病,其祸不细!”晖曰:“行年八十,蒙恩得在机密,当以死报。若心知不可而顺旨雷同,负臣子之义。今耳目无所闻见,伏待死命。”遂闭口不复言。诸尚书不知所为,乃共劾奏晖。帝意解,寑其事。)
儒家主张的小农主义自由市场经济,必然导致影响社会阶层平衡的兼并之徒兴起。西汉成、哀年间已经出现了罗裒(音póu)这样往来京师、巴蜀间,“訾至巨万”的大盐商。至东汉,儒学士族门阀集团崛起,儒生对社会政治经济资源的垄断成为一种常态,并延续达两千年之久。
儒家与富民、士绅地主结合对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的影响都是灾难性的。西汉以后,儒家自由主义的小农经济思想使国家整体力量不断弱化,唐朝的百年繁荣也是昙花一现,宋以后甚至两次消沦为外族统治。中国革命之所以成功,一举扭转国运千年颓势,其根本原因是消灭士绅地主阶层,结束依附于这一阶层的儒家独尊局面,通过内部资本积累实现了工业化和现代化,也在政治、经济、社会等领域激活了孔子所说的“天下为公”的文明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