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越是知人论世,了解了一个人,越会有助于读懂他的作品;而越是深入阅读一个人的作品,也越是可能加深对他的理解。
这章文字不长,但非常有名,属于《孟子》一书的重要章节。不过10.8章虽然重要,但放在《万章下》却有点不合适,因为《万章下》九章中六章都是讨论出仕之道的,只有第二章、本章及最后一章比较特殊,游离于出仕的主题之外。《万章下》10.3章、10.4章虽然也是谈交友、交际,但实际是借交友谈出仕,主题依然是出仕。本章则不同,它虽是谈交友及与古人交友,但最后落在了“知人论世”上。从内容上看,将其调整到《尽心下》更为合适。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本章不是万章提问、孟子回答,而是孟子直接向万章陈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斯”是连辞,乃的意思,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就”。一乡中的善士就与这一乡中的善士交友。我们生活在一个乡村,一乡中的志同道合者,互相为友。人们总是首先在生活的地域中,在熟悉的人群中,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这是人之常情。
在此基础上,“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一国中的善士,就与一国中的善士交友。古人说的国是指诸侯的封国,例如我们所在的邹城,就是古代邹国。离邹国不远,是鲁国,北面是齐国。我们交到了一定的朋友和志同道合者,但还不满足,于是将范围扩大,国较之乡的范围当然更大了,这样我们可以有更多的志同道合者。
“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天下的善士,就与天下的善士交友。古人所理解的天下,从地域上说是有限的,尚不及现在的中国,从概念上说则是指整个世界。我们仅仅与一国的志同道合者交友还不够,还要扩大到天下、全世界。以学习、研究孟子的思想为例,国内有一些研究孟子的学者,像上海复旦大学的杨泽波教授,广州中山大学的杨海文教授,台湾也有一些研究孟子的学者,此外全国各地还有一些孟子研究机构。有一批志同道合者,我们可以切磋交流,相互学习。
但这样还不够,还应该把眼界放大一点,从天下、世界的范围内去寻找志同道合者。其实美国、欧洲也有一些研究孟子的学者,例如瑞士有一位Robert H. Gassmann教授,专门研究孟子。他年纪很大了,出版过研究孟子的著作。有一年,一位瑞士的年轻学者到北京访问,专门来拜访我,带来Gassmann教授的问候,我把我的书签了名,请这位学者转送给他。之前我不认识Gassmann教授,不知道遥远的瑞士还有一位研究孟子的学者。认识之后,就多了位志同道合、可以切磋的朋友。当然这里是以孟子为例,交友不限于学术研究,凡志同道合者都可以为友。用孟子的话说,“友其德也”,只要我们彼此欣赏对方的德性、才华,都可以成为朋友。
“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尚”通“上”,上溯的意思。与天下的善士交友还不能满足的话,就要上溯历史,评论古代的人物,实际就是以古人为友了。“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怎么与古人为友呢?当然是吟诵他们所写的诗歌,阅读他们所著的书籍了,不是与古人直接为友,而是通过他们留下的作品与其交友,是神交。这样又涉及对古人的了解,不了解他的为人,怎么可以呢?要了解一个人,就要了解其所处的时代,“是以论其世也”。所以要知人论世,知人与论世是联系在一起的。
孟子认为,如果我们与今人交友,与天下之人交友还不满足的话,就要进一步与古人交友。其实学术研究,思想探讨,古人对我们的启发、影响往往更大。古人可以理解得宽泛一些,不一定是古代之人,只要是我们没有见到,已经过世的人都可以看作古人。我研究儒学,研究孟子,有两位学者对我影响很大,一位是牟宗三,另一位是徐复观。这两位先生我都没有见过,当我读到他们的书时,他们可能已经去世了。但是他们对我的启发,对我学术的帮助,远远大于其他人。慢慢地,每当我读到他们的著作和文章,眼前就会浮现出他们的音容笑貌,似乎我拜了两位老师,结交了两位朋友,亦师亦友!但是真正要读懂牟先生、徐先生的书,还要了解他们的为人,了解他们的生平、志向,了解他们生活的时代。这样就要去阅读他们的生平传记,或者是回忆、纪念文章,“是尚友也”,这样才能做到上溯历史,与古人交友。
《万章下》10.8章虽然是谈交友,但思想丰富、意境高远,更重要的是,它超越了一般对于交友的理解,通过层层递进,从乡到国,从国到天下,最后落在与古人交友上。而与古人交友,首先要“颂其诗,读其书”,斯人已去,古人不在,我们只能通过其留下的文字,通过其作品与其神交。而要了解其作品,就要了解为人,了解其所处的时代,就是要知人论世。
例如,我们阅读《孟子》,就要去了解孟子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我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讲《孟子》,第一讲就是讲孟子的生平及时代。如果不了解孟子所生活的时代,不了解孟子是怎样一个人,就很难读懂孟子,很难深入到孟子思想的深处。当然,这两方面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越是知人论世,了解了一个人,越会有助于读懂他的作品;而越是深入阅读一个人的作品,也越是可能加深对他的理解。
本章不是讨论文艺作品的,但它提到的“知人论世”常常被看作文学评论的方法,所以,研究文学的人往往对本章很重视。从文学的角度看,孟子提出知人论世,实际上是认识到文艺作品或者说古代经典,与作者所处的时代及生平活动是密切相关的。如果不了解作者所处的时代,不了解作者这个人,你就没法了解他的作品。
后来有学者在此基础上强调,读者要将自己的想象、情感、体验带入到理解活动中,设身处地于古人的历史情境,想象、体会古人的风采。如明代郝敬说:“尚论古人,不越载籍,而诗书为要。……诗书非古人,而因诗书可见古人。……论世知人,即诗书所言,神游古人之地,较量体验,如亲承謦欬(kài),冥识其丰采,而洞悉其底里者。”(《孟子说解》卷十)郝敬这段话是说,如果上溯历史,评论古人,就不能离开书籍,而书籍中诗歌、书信最能反映其思想。诗歌、书信不等于古人,但我们可以凭借诗歌、书信了解古人。
所谓论世知人或知人论世,就是要根据古人所言,神游于古人所处之地,比较体验,如同亲聆其教诲,想见其风采,最终真正理解其人。他强调的是,知人论世离不开阅读者的情感体验与主动参与,这样学者往往又将“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联系在一起。
清代焦循就说:“夫不论其世,欲知其人,不得也。不知其人,欲逆其志,亦不得也。……故必论世知人,而后逆志之说可用之。”(《孟子正义·万章章句上》)知人论世需要以意逆志,以意逆志又需建立在知人论世的基础上,二者是相互联系,彼此影响的。
我们先谈第一个方面,知人论世为什么要以意逆志呢?我们又如何根据自己的“意”去理解古人的“志”呢?我们都有这样的体会,一部经典或作品,不同的年龄去阅读,感受是不一样的。二十岁时读《孟子》,是一种感受;四十岁再读,又是一种理解;到六十岁时回过头来品味,可能又是一种境界。
不同时期、不同年龄,理解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不一样?就是我们的“意”,我们的生活阅历和感受不一样了,发生变化了,更丰富了。当你青春年少、涉世未深时,你对《孟子》可能是有隔膜的,所读的只是文字,无法深入到思想的深处。当你的阅历、积累丰富后,再回过头来看,理解和感受当然就不一样了。黑格尔说过:“一句哲理在年轻人嘴里说出和在老年人嘴里说出,是不一样的。年轻人说的只是这句哲理本身,尽管他可能理解得完全正确;而老年人不只是说了这句哲理,其中还包含了他的全部生活!”就是这个道理。
其次,我们也要注意一点,以意逆志也需要知人论世,需要建立在知人论世的基础上。这看上去像是循环论证,但它类似解释学循环,因而是合法的。以意逆志是强调读者应将自己情感、体验、想象带入理解过程中,发挥理解者的能动作用。
但这样一来也会有问题,如果一味凭借想象以意逆志的话,就会陷入了主观臆断,所以还要考虑文本客观性的一面,顾及具体的时代情景。只有对作者的思想有全面把握,对其所处的时代有客观了解,以意逆志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还是以《孟子》为例,真正读懂《孟子》当然需要以意逆志,需要投入我们的感受和理解。但你的理解对不对?能否成立?这就要从文字训诂、孟子的整体思想,以及当时的时代背景来进行考察,需要对孟子这个人,以及孟子所处时代有所认识和了解,不是想怎么讲就怎么讲。所以,以意逆志还需要结合知人论世,这样才能避免主观臆断。
10.8章也有学者称为知人论世章。其内容是论交友,最后落实在上溯历史、与古人交友上,与《万章下》其他各章所讨论的出仕主题有所不同。本章提到知人论世,故备受学者关注,并将其与《万章上》9.6章的以意逆志联系在一起,看作经典诠释的重要方法。
但不论是以意逆志还是知人论世,都不是其所在章节的核心内容,只不过由于比较具有哲学内涵,受到后人的特别关注而已,这点是需要说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