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作乱者,未之有也。对父母恭敬奉养,叫孝;对兄弟爱护尊重,叫悌。《论语》里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列出了一个人修习品德的阶梯与次序。
今天的中国人很难理解孝悌与犯上作乱之间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反儒家的人也可以举出犯上作乱却孝悌家人、孝悌家人却犯上作乱的事例。那么,孔子乃至千年王朝都推崇信奉这一条道理,为什么?在春秋里看孔子的这个观念,就不难理解。
春秋时代是一个贵族主导的时代,从天子到诸侯再到大臣(官位高而爵位低,如管仲、鲍叔牙二人)、世族(爵位高而官位低,如齐国的国、高二氏),乃至于士族(无官无爵的贵族后裔,如孔子),《周礼》都规定了一套等级特权制度,包括领地(封地)、财产、婚姻、子女继承权等。
其中,最核心的婚姻制度规定了不同等级的人可以娶不同数量(包括门第对等)的女人。《礼记》《周礼》都规定:王之妃百二十人:后一人、夫人三人、嫔九人、世妇二十七人、女御八十一人。
又有一套“子以母贵”的嫡庶制度,也就是按照嫡庶之别第一、长幼之别第二的原则,确立儿子的继承地位,即太子与诸公子。这是一套利益与权力分配体系。
在这个庞大的王权结构里,国与家就一体化了,治国必须先齐家就顺理成章了。同时,孝,即服从父母(尤其是父亲)就是遵守分配秩序;悌,就是兄弟和睦,即不要越规夺位。孔子的孝悌思想是为了维护《周礼》规定的这套权力分配制度与秩序,是典型的存在决定意识,立场决定主张。
春秋开局的100年里,周王室出现双王并立,郑文公与弟弟叔段暗战,晋献公尽逐群公子,逼死太子申生,逼走重耳、夷吾,改立骊姬儿子的动荡事件,卫国从庄公到宣公,州吁篡位的五世之乱,太子伋、公子寿被暗杀,包括齐桓公死后的群公子乱斗,宋国兹父与目夷兄弟的互让君位等,都说明在“悌”上违反与遵守周礼规定,是国家动乱与安宁的直接导火索。
可见,兄弟和睦的悌,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兄弟情感问题,而是涉及国家治乱的政治问题。国人对于兄弟之情的信仰,在卫国伋子与公子寿的故事里,得到一次千古有余音的呈现。
宣姜受小儿子公子朔影响,对太子伋由爱转恨,开始担心太子伋即位后可能对她和儿子不利。卫宣公身体越来越差,宣姜感觉除去伋子不能再拖延。一日,在宫里再次对宣公说除掉伋子这个隐患,两人就商量如何除掉伋子。
宣公说:齐僖公(宣姜的父亲)讨伐纪国,要我们出兵帮忙,就派伋子出使齐国,拿着一个白旄做出使象征(实际是给暗杀的刺客留标记)。路上乘船,到莘野下船,安排杀手在那里把拿着旄节的伋子杀掉。
这是父亲暗杀亲儿子,还要嫁祸于人的刺杀计划。不想宣公与宣姜的这一番对话,被宣姜大儿子公子寿听到。按道理,除掉伋子,公子寿就是太子。可是公子寿平时就对品德、才学俱佳的哥哥尊重有加,听到父母的阴谋,并没有想到自己是受益者,而是赶紧跑去找伋子。
公子寿对伋子说了父母的阴谋,要哥哥赶快逃命,伋子说:逆父命求生,不可(《左传》)。公子寿见劝不动哥哥,就在伋子出使前的一天为哥哥饯行。两人生离死别,把酒痛饮,伋子竟被灌醉了。
等到黎明,伋子醒来启程,却发现弟弟不见了,自己的旄节也不见了。伋子让手下人去找公子寿,得的回报说公子寿带了随从,拿着旄节,登船走了。伋子猜到弟弟代自己去冒险,赶紧登船,加快行船,想赶上公子寿,到达莘野。
伋子的船快到莘野的时候,看到公子寿的船,伋子靠拢,跳上公子寿的船,发现公子寿已经被杀死,十几个杀手还在船上。伋子放声大哭,对刺客说:我才是你们要杀的人,来杀我吧。
杀手并不知道要杀的人是谁,只在预定的时间、预定的地点,杀一个手持旄节的公子。杀手见伋子说他才是正主,就把伋子也杀了,提哥俩的人头去领赏。
看到哥俩的人头,卫宣公与宣姜都惊呆了。宣公半年后死去。卫国的“五世之乱”才刚刚开始。
《诗经·邶风·二子》纪念此事: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之,不暇有害!
歌咏道:
船上两位好公子,真是一道好风景。思念一对玉公子,心里忧愁意难平。
船上两位好公子,慢慢消逝波光里。思念一对玉公子,怎么有人害你死!
旁观者的心是善良的,用几句简短深情的诗句表达了惋惜之情:真希望你们同舟而去,没有被害死!
如果说宋襄公与哥哥目夷的互让君位、兄弟扶持是一出正剧,伋子与公子寿替对方死就是一出悲剧,却都反映了春秋先人在兄弟情义、家国难局里的高贵品德。
司马迁在《史记·卫康叔世家》结尾提到:余读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妇见逐,弟寿争死以相让,此与晋太子申生不敢明骊姬之过同,俱恶伤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杀,兄弟相灭,亦独何哉!
这种稀少而高贵品德值得后人铭记尊重。
卫国这个诸侯国的位置非常特殊,是殷墟,即商朝国都所在地,狄人混杂,人口的族群复杂性、地位的尊贵性与重要性,让卫国从周开国起就重视对这个地方的治理。
周武王灭了商纣王后,把商朝的遗民与国土封给纣王儿子武庚禄父,让管叔、蔡叔二人做禄父的左右相,也就是监督的意思。武王死后,成王年少,周公摄政,流言四起,管、蔡发动叛乱,周公亲自率军讨伐,战争持续了几年,最后杀死管叔、禄父,将蔡叔流放,将武王同母弟弟康叔封到此地,名为卫国,是劝勉康叔保卫国家的意思。卫国王室的血统是比较尊贵的。
周公担心康叔年少,对康叔说:必求殷之贤人君子长者,问其先殷所以兴,所以亡,而务爱民。这是要康叔尊重前朝的贤人君子长者。又告诉康叔,纣所以亡者,是喝酒过多,酒后就沉湎女色,才导致国家混乱(以淫於酒,酒之失,妇人是用,故纣之乱自此始)。还特地写了几份治国法则——《梓材》《康诰》《酒诰》,教导康叔。康叔按照周公教导治理卫国,有效地团结了国民(能和集其民,民大说)。
可惜的是,进入春秋时代,最荒淫、最荒唐的事都率先出现在卫国。到了卫懿公,沉迷于爱鹤,给鹤封官配车。前660年(卫懿公九年),北翟进攻卫国,卫懿公要帅兵应战,大臣说:让你的鹤将军去打仗吧!卫懿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杀死鹤,将家眷做出安排,亲自率军迎战,结果兵败被杀。卫懿公虽然荒唐,但死得还算有国君的样子。
北翟的进攻给卫国造成灭顶之灾,从卫都跑出来的只有730人,加上共、滕两邑的居民,总计约5000人。齐桓公带领联军击败翟军,扶持卫文公即位,在前658年,带领联军在楚丘(今河南滑县东)帮助卫国重建都城。卫文公自己勤俭、勤奋,重建国都后,很快恢复元气,有“卫国忘亡”的说法。到孔子周游列国至卫国时,已经可以感叹卫国“庶矣哉”(人多繁华的意思)。
《诗经·卫风》里的《木瓜》,据说是卫文公抒发对齐桓公的感激之情: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不过,感动齐桓公的是许穆夫人的《载驰》,小白听到这首诗后感叹道:卫之亡也,以为无道也。今有女若此,不可不存。
前574年,吴国的延陵季子(季札)出使来到卫国,与蘧伯玉、史䲡等交谈甚欢,说道:卫国有这么多君子,这个国家不会出太大乱子(卫多君子,其国无故)。宿邑时,孙林父为季子击磬,季札说:这个音乐不好,声音太悲伤,卫国的乱子就出在这里了。前566年,孙林父出使鲁国,言语傲慢,行为失礼,造成不好影响,不久被逐出了卫国,应验了季札的预言。
卫文公的失误是没有接待流亡的重耳,结果他的儿子遭到晋文公的打击,失去一次与崛起的晋国联手的机会。卫国最后一个著名的“国际”事件是“子见南子”。卫国是对流亡的孔子较好的国家,卫灵公虽然没听孔子的教导,却给了孔子与鲁相当的俸禄。孔子与南子的会面,成为儒家争议千年的“污点”事件,孔子本人当时都向子路诅咒发誓,与南子之间是清白的。
前480年,子路在卫国的动乱里被杀,留下“结缨而死”的是非争议。孔子次年逝世。前361年,卫鞅入秦。商鞅变法,拉开了秦国崛起、一统诸侯的序幕。
卫国是一个失败甚至是不祥的国家,却产生了震古烁今的文化巨匠,商鞅是其一,鬼谷子是其一,文王演《易》也是在卫国的土地上(今羑里)。
中国“神秘文化”之祖、之源,最终都要到卫国大地去寻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