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国的亚当·斯密

马克斯·韦伯(Max Weber,1864~1920)是20世纪初期德国最伟大的学者之一。他1884年起就学于海德堡大学和柏林大学,攻读法律,兼修中世纪史、经济理论和哲学,1889年获博士学位。毕业后,曾先后在弗莱堡大学(1893~1896)、海德堡大学(1896~1898、1902~1919)和慕尼黑大学(1919~1920)任教。1903年与桑巴特等人共同发起创办《社会科学和社会政策文库》杂志。1910年与滕尼斯、齐美尔等人联合发起成立德国社会学会,对社会学在德国的发展起了重要推动作用。按照他自己的观点,他的学术研究范畴属于社会学,后世也公认韦伯是现代社会学奠基人之一。其实他的学术贡献并不限于此,韦伯在学术上的贡献可以说是全方位的,在多个学科都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除了社会学以外,哲学、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管理学、历史学,乃至宗教与艺术等多个领域,都有韦伯的大名。就连中国的《史学理论》杂志,都开辟过韦伯专栏。仅仅以管理学领域而言,找不出一本不提韦伯的管理学教科书。可以说,韦伯关于社会组织的理论及其研究方法,已经成了管理学不可或缺的基础之一。凡是谈到管理学发展历程的地方,都把韦伯和泰罗、法约尔并列。古典管理学时期的这三位大师各有特色。如果说,泰罗是以新教徒的执着和认真,把企业管理导向科学;法约尔是以高瞻远瞩的睿智,构建了管理学的宏观大厦;那么,韦伯就是以哲学家的冷峻和严密,创立了组织理论。这三位,都无愧于管理学界的大腕称号。

韦伯时代的德国,正处于以传统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过渡之中。1871年刚刚统一的德国,在欧洲大陆上高歌猛进,拿列宁的话来说,“1871年以后,德国实力的加强要比英法快两三倍”(《论欧洲联邦口号》,《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版第553页,《列宁全集》第2版第26卷第366页)。然而,对普鲁士传统的因袭,使德国的近代工业后面拖着一条军国主义和容克贵族的尾巴。这种情形,正如亚当·斯密时代那样,英国纺织业的迅猛兴起和对自由贸易的渴望却受到重商主义的抑制。斯密的理论,摧毁了阻挡英国发展的障碍——重商主义的国家干预政策。韦伯的贡献,则正是以专业化的工具理性,打破了德国的传统经济制度和政治控制。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美国的管理学家丹尼尔·雷恩引用米勒(S.M.Miller)的观点,把马克斯·韦伯誉为德国的亚当·斯密(《管理思想的演变》,中国社科1986年版,第256页)。

但是,韦伯在生前却并不那么幸运。他的一生总是那么不尽人意,而且总会出现戏剧性的阴差阳错。他的青少年时代平淡无奇,并没有显示出特别的早慧和睿智,唯一的长处就是喜欢读书,沉浸在书籍中遁离现实,既没有持之以恒的刻苦用功,也没有对权威的适当尊重。一直到韦伯进入海德堡大学读法律时,他除了无书不读外,同那些浮躁浅薄的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据说,这些学生的通病就是学得少,玩得多,看书少,喝酒多。在那些学生的胡闹中,韦伯自己也上过决斗场,还常常自豪地给人展示身上的刀剑疤痕。“经过三个学期,他在外表上已从一个纤弱、妈妈的乖儿子,变成一个壮实的、嗜喝啤酒的、脸上有斗剑疤痕的、口叼雪茄的帝国时代典型德国大学生。母亲曾因此在他脸上掴了一掌。”(《韦伯作品集》第1卷,广西师大2004年版,导论,第41页)不过,情况很快有了变化,在他服了一年兵役后,可能是受军队严格纪律的影响,当他再次返回校园时,刻苦用功,彻底告别了以前的浮奢社交。看来,有时候当兵也是有收益的。

经过几年的努力,韦伯以对中世纪贸易公司的研究拿到了博士学位,此后,他以对罗马农业史的法学意义研究论文获得了大学讲师资格,从此开始了他的学术生涯。但好景不长,他同自己严厉的父亲关系一直较僵,在海德堡,两人发生了剧烈争吵。不久他父亲暴卒,使他非常悔恨和内疚,导致自己精神失常。有人说,如果弗洛伊德能够与韦伯碰面,绝对能有所收获。疾病的折磨使韦伯放弃工作去度假,他到处旅游,1904年,他到了美国。这块新大陆上的生机勃勃和社会平等,使他转向了社会学。美洲的启发,孕育出了他的名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从此,他在社会科学各个领域到处耕耘,法律、历史、经济、文化、社会、宗教、政治等,似乎任何一个领域都是他的专长,近代科学的专业分工在韦伯那里失灵了。

韦伯的成就在学术,但他本人的志向却不在学术。“他虽然是一位学者,置身于大学讲座上却觉得不安,只有在政治讲坛上才真正得其所。”(《韦伯作品集》第1卷,导论,第37页)他一直热衷于现实政治,从他写的大量关于德国现实的评论和文章就可以看出,他渴望从政而且充满了自信,却始终未能如愿。例如,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失败后,韦伯曾以专家身份参加巴黎和会。他提议让以鲁登道夫为首的战犯自刎谢罪,认为这样方可恢复德国国家和德国军人的荣誉。为此,他与鲁登道夫当面激争数小时,这种冲突可以看出韦伯在现实政治中遭到排挤的端倪。而作为学术上的大牛,韦伯在学术活动中也常常身不由己。他最拿手的是社会学,但慕尼黑大学在聘任他为经济学教授时,在聘书中明确要求他不得在大学讲授社会学课程。韦伯只能听从这种命运安排,同时又不甘心,好在大学的自由度较大,使他能够挂羊头卖狗肉,给学生在讲授经济学时不断夹带他的社会学思想。

虽说人们并未给马克斯·韦伯冠以管理学家的桂冠,但他的社会学研究与管理密切相关。他提出的权威理论与官僚制组织理论,奠定了现代组织理论的基础。不管是现代企业组织还是政府组织,不管是管理体制还是管理思想,现代管理学深深打上了韦伯的烙印。管理离不开组织,韦伯的组织理论,构成了管理学的基石。所以,有人把这位大师称为“组织理论之父”。

韦伯的学术影响是在他死后形成的。他的夫人玛丽安娜坚信自己丈夫的学术成就是非凡的,不遗余力地出版介绍韦伯的著作,但并未引起当时人们足够的重视。真正把韦伯推到大师地位的,是社会学家帕森斯(Talcott Parsons,1902~1979)。他在德国上学时,就以韦伯作为自己博士论文的研究对象。回美国后,帕森斯不但翻译出版了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而且在自己的结构功能主义成名作《社会行动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Social Action,1937)中系统介绍了韦伯的思想。此后,韦伯在全世界有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反过来,这种“出口转内销”,又引发了德国对韦伯研究的热潮。历史在这里又开了个玩笑:韦伯的理论致力于“祛魅”,但他自己在身后却被人加上了种种耀眼的光环。“天才”“学术巨匠”“一代伟人”等头衔数不胜数,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就认为,韦伯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学者。研究韦伯的著作连篇累牍,甚至韦伯与弟媳爱尔莎之间的“柏拉图式”爱情也成了学术题目,可以人们对他多么重视。

韦伯在学术上的深远影响,从科学研究方法论的讨论和发展上就可以看出。20世纪60年代,一些世界级的跨学科泰斗们展开了一场关于社会科学方法论的论战,长达十年之久。其中最有名的,包括科学哲学大师波普尔(Karl Popper)与法兰克福学派创始人阿多诺(Theodor Ludwig Wiesengrund Adorno)争论的社会科学逻辑问题,社会学大师帕森斯与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争论的社会学“价值中立”问题,德国社学会学会主席达伦道夫(Ralf Dahrendorf)和绍伊希(Erwin K. Scheuch)、阿多诺争论的后资本主义社会问题。这些重大争论,有的是直接来自韦伯的命题,有的是间接受韦伯的影响。可以说,韦伯的思想在当时引起了整个社会科学的一场风暴,而且余音一直波及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