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谈的氛围

一般来说,“清谈”时的气氛都比较轻松随便,但也不排除在激动的时候,伴以手势,甚至于整个身体的摆动起舞,还可以扯起喉咙大声喊叫。更有甚者,名士清谈以酒助兴,在喝到耳热目迷的时候,就更加无所顾忌了,以至于口出粗言、互相对骂。《世说新语》就为我们生动地描绘了这样一出热闹的清谈场景:

孙安国往殷中军处共论,往返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卿颊。”

这段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孙盛(孙盛,字安国)到殷浩那里去清谈,两个人反复论辩,已经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宾了。左右的人把饭菜端上来,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已经好几回了,可是他们还是没空吃饭。谈着谈着,殷浩和孙盛两个人就开始用力挥动手中的麈尾,麈尾上的毛全都脱落,掉进了饭菜里。宾主两人一直清谈到晚上,都忘记了吃饭。后来,殷浩对孙盛说:“你小子不要再作犟口马,小心我用绳子把你的鼻子穿上。”孙盛回敬说:“只怕你小子看不到被穿了鼻子的牛,你的脸却早被人用绳子穿住了。”

麈尾是清谈用的一种道具,我们下面再说。“强口马”“穿鼻牛”都是骂人的话,“强口马”和“犟嘴驴”同义,这好理解。“穿鼻牛”怎么讲呢?大家都知道,牵牛要牵牛鼻子,所以拴牛都是用绳穿着牛鼻子,牵驴牵马牵骡子则无需穿鼻,而是用绳索编成的套子(农村俗称“笼头”)把它们的头部套住就行了。这就好理解了,殷浩是告诉孙盛别再犟嘴,小心被穿了鼻子,这是骂孙盛为笨牛;孙盛则是告诉殷浩,小心被套住了脸,这是骂他为蠢驴。大家注意!殷浩、孙盛都是当时著名的名士,他们在清谈中因为争执不下,不仅忘记了吃饭,还挥起麈尾相互对骂。这是多么热闹的一场清谈啊!

麈尾是个什么东西?这里有必要讲一下。魏晋名士清谈时,都喜欢手执麈尾。如清代史学家赵翼在《廿二史札记》第八卷“清谈用麈尾”条指出:“六朝人清谈,必用麈尾。”据此可知,麈尾是名士清谈时拿在手中的一种道具。麈尾是什么样子?有人说麈尾就是拂尘,如1979年出版的《辞海》就是这样解释的:“麈尾,拂尘。魏晋人清谈时常执的一种拂子,用塵的尾毛制成。”中国台湾出版的《中文大辞典》也解释为:“拂尘也,古时谈论者,取塵之尾为拂子,把以指授众也。”首先,我们要指出的是,以上说法都是将“麈尾”解释为“拂尘”,实际上是错误的。

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现在基本上弄清楚麈尾的样子了。从外形上看,麈尾像是一片大树叶,下部靠近柄的地方平直,有点像今天所习见的巴蕉扇,只不过在翼部有长长的毫毛。这缘边的长毫,就是麈的尾毛。那么,麈是什么呢?为何要用麈的尾毛作为装饰物呢?所谓麈,就是成年的麋鹿,麋鹿是一种尾巴长、喜欢水的温带动物,它的尾巴十分珍贵难得,非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是用不起麈尾的。另外还有一点,麋鹿就是靠尾巴的摇动,来指挥鹿群的行动方向。由于这两个原因,所以名士都要手执麈尾,以表示自己在清谈界的领袖地位。

麈尾既然是清谈时不可缺少的“名流雅器”,所以,清谈名士对这种道具都十分讲究,往往以美玉、犀牛角、玳瑁等珍宝加以装饰,如大名士王衍所持麈尾就是白玉为柄。当然,也有竹柄麈尾、柿柄麈尾、漆柄麈尾、金铜麈尾等,这就要看名士们喜欢什么了,如那些爱竹成癖的名士,自然就会选择用竹子作为麈尾的手柄或装饰物。

清谈必执麈尾,所以麈尾就特别为名士所看重,一些名士甚至把它看成是生命的象征。例如,大名士王濛在病危时,一人寝卧灯下,手中把玩着那把犀柄麈尾,竟至通宵达旦,一边把玩塵柄,一边口中念叨着:“如此人,曾不得四十!”王濛一定是在回忆自己手执麈尾、侃侃而谈的那些情景,是啊,苍天为什么只让自己活了四十岁不到,我还想接着清谈呢!王濛死后,他昔日的谈友,另一个大名士刘惔前来吊唁,刘惔没有多说,也没有流泪,只是默默地将那把犀柄麈尾放进棺材。在刘惔看来,把麈尾随葬墓中,才是对谈友最好的纪念方式。

对于名士来说,朋友之间的馈赠、皇帝的加恩赏赐,最为贵重、最能彰显恩宠的礼物,也无过于麈尾了。史载,陈后主陈叔宝(553—604,字元秀,小字黄奴,陈宣帝陈顼长子,陈朝末帝)当年还在东宫的时候,曾造了一把精致的玉柄麈尾。他亲手拿着这把刚刚完工的“名流雅器”,在东宫宴会上当众赏赐给张讥,并说:“现在虽然名士如林,但有资格拿这把麈尾的,却只有张讥一个人而已。”又令张讥在温文殿讲授《庄子》《老子》,陈宣帝亦驾临听讲!我们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张讥(约514—589,字直言,清河武城即今山东武城人)当时该是何等的惬意,因为这就意味着他的清谈水平,得到了皇室的认可!

羯族石勒(274—333,字世龙,羯族,上党武乡即今山西榆社人,十六国时期后赵政权建立者),开创后赵政权的一代枭雄,当贵族名士出身的王浚派人给他送来一柄麈尾,他马上就把麈尾挂到墙上,并对之下拜,以表示谦虚不敢当。有人说,石勒是故造作,目的是为了麻痹王浚。对于王浚,石勒可能确有图谋他的意图,但礼拜麈尾,恐怕不能全部视为惺惺作态,因为石勒对于中原的名士清谈,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从他后来虚心向汉人名士请教、热衷于听名士们谈古论今等事实,可知这位羯族领袖对中原地区的文采风流,还是心向往之的!

至于那些出身低微的寒门,对于麈尾这样的风雅之物就更加不敢心存非份了。例如南齐陈显达(427—500,南齐名将,官至太尉,封鄱阳郡公),官至三公、位极人臣,但由于出身寒门,因此从来不敢张扬,经常教育儿子“勿以富贵陵人”,还告诫他们说:“麈尾扇是王谢家物,汝不须捉此自逐。”什么意思呢?就是说,麈尾扇,是琅邪王氏、陈郡谢氏等世家大族使用的物品,你们不要拿着这些东西。

有学者据此解释,认为这是门阀士族衰落的标志。我认为这样理解过于偏颇,忽视了中国历史的传统。政治地位不等于社会地位,王、谢诸家在南齐政坛虽然已经走上了下坡路,但他们在社会、文化领域的崇高地位,却依然是那些新出门户遥不可及的。所以,陈显达对儿子们说这番话,正显示出他在文化心态方面的某种不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