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终极对象是“天”或“道”,而“天”或“道”的外延就是整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有万物,大自然为其总括;有结构、性质,规范、规律,真理为其典型;有精神,人民群众是其主要承载者。在人类信仰发展的历史过程中,由于受到对信仰对象的认识水平的限制,有时候,人们难免将非“天”——“天”的生成物或“道”的呈现物当成信仰的对象。信仰者对于对象的理性认识,事实上制约着其信仰的历史发展水平。对于对象的理性认识越清楚,理性认识水平越高,则信仰越可靠、坚贞、持久;对一对象越缺乏理性认识,则对该对象的信仰越不可靠,越容易变化、动摇。
以理性认识作为衡量信仰水平的标志,可以获得知识论的支持。从知识论的角度看,“信”的对象在认识上究竟是否可信,对这个对象“信”的程度如何,对这个对象应该具体如何“信”,都要依赖理性认识或自我觉悟来决定。如果一个人没有获得足够理性认识或自我觉悟的支持,而宣称自己坚信什么,他所谓的“坚信”究竟是否是真正的“信”,以及他的“信”究竟是否真正地“坚”,都是值得怀疑的。
以理性认识作为衡量信仰水平的标志,在中国古代,有儒家人学做理论基础。重视理性对信仰的支持,追求建立理性的信仰,可以说是儒家宗教思想的显著特点。儒家所谓“信”,除了人际关系中的道德规范意义,还有理性认识、自我觉悟的意义。孟子说:“有诸己之谓信。”“有诸己”,就是有之于己。其中的“之”,即儒家所谓“道”;其中的“有”,即儒家认识“道”、觉悟“道”、追求实践“道”这一无限历史过程取得的成绩在主体修养上的反映。“道”是“信”的实质,求“道”则是确立信仰或信念的过程。
正如北宋大儒张载说:“知之为用甚大,若知,则以下都来了。只为知包着心、性、识,知者一如心性之关辖然也。今学者正惟知心、性、识不知如何,安可言知?”365张载的“知”就是理性认识,它涉及认识主体(“心”)、认识对象(“性”)、认识内容(“识”)几个方面,理性认识的提高,也推动着人“心”的提高、本性的觉悟、认识的发展。张载已清楚意识到,理性认识是影响人的“心”(心理、精神)、“性”(一般性质、本性)、“识”(意识、见识)水平的关键(“关辖”)性因素。信仰作为人本性的内涵之一,也是如此。
儒家的“信”,是现实的人通过理性的“学而时习”、克己寡欲等修养而获得的人生修养成绩。在现实的人成为真正的、理想的人这一过程中,在人的精神生命历程中,理性地获得了多少“道”,就有多少“信”,人的修养境界就有多高;对“道”没有丝毫觉悟,则一无所信,也毫不可信,则其人的精神境界未免太低,其人生价值的实现未免太少,其人生的意义未免太贫乏。理性认识是衡量一个人人生境界高低的标志,也是衡量他“信”的水平高低的标志。
值得注意的是,德国古典哲学也强调借助理性确证信仰,解决人的精神家园问题。比如,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一版序里就说:“我们的时代是真正的批判时代,一切都必须经受批判。通常,宗教凭借其神圣性,而立法凭借其权威,想要逃脱批判。但这样一来,它们就激起了对自身的正当的怀疑,并无法要求别人不加伪饰的敬重,理性只会把这种敬重给予那经受得住它的自由而公开的检验的事物。”366
以所包含理性认识容量的多少,衡量信仰的可靠性如何,进而衡量信仰的历史发展水平,甚至可以从基督教神学思想中寻找到根据。即使西方中世纪的经院哲学,站在宗教信仰的立场,也强调协调信仰与理性思维的联系。比如,著名基督宗教神学家奥古斯丁说:“相信吧!然后你会明白。”又一著名神学家安瑟伦(Anselmus,1033-1109)说:“信仰追求理解。”他又说:“为了达到理解,我相信。”圣维克多的理查德(Richard of St. Victor,1123-1173)说:“让我们迅速从信心达到知识。让我们尽最大的努力,以明白我们所信仰的事物。”367比利时学者卡洛斯·斯蒂尔(Carlos Steel)就认为,继承欧洲中世纪哲学利用理性成果证明信仰可靠这一优秀传统,是他所代表的比利时卢汶学派的理论特征。在谈到欧洲中世纪基督教会调和信仰与理性的关系,利用理性成果证明信仰的正确时,他说:
“……但教会的观点却是,如果从科学家所接受的同样的理性前提和实验事实出发,便可以发展出一种哲学来总结现代科学的一切见解,但又毫不与信仰相矛盾,这样,便可更好地维护基督教传统的价值,迎接现代时期的挑战。这正是寄希望于托马斯主义复兴的理由。因为托马斯虽然为了更好地理解基督教信仰而发展自己的哲学,他总是坚持哲学推理的自主性。只有当哲学论证始于信仰者和非信仰者都可接近的理性前提,并遵循自身的方法时,它才能间接地被用来理解和维护信仰。”368
强调理性的学术思想与信仰之间的内在一致性,是比利时卢汶学派的特色。这一特色,恰恰来源于欧洲中世纪基督教信仰与理性的哲学之间的“内在关系”,他们致力于维护这种内在关系,努力让宗教信仰理性化,同时让理性的哲学兼有安定人心的宗教功能。赵敦华总结说:“中世纪哲学与基督教信仰的内在关系表现在,信仰赋予哲学新的内容。正如许多中世纪哲学家公开宣称的那样,若无信仰,他们不可能有效地运用理性,产生不出关于世界和人生的洞见。信仰对他们来说不是外在的指导原则或被迫服从的教条,而是运作在理性思维过程之中的精神动力、目标和操作原则。另外,信仰赋予哲学的不是消极内容,而是积极的促进因素。”369
如此,将对信仰对象的理性认识作为衡量信仰水平的一个标志,未尝不可以尝试一下。据此,我们可以将信仰的发展过程划分为以下几个阶段:本能信仰、迷信、理智信仰(念)、理性信仰(念)、天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