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三娘湾的第三天,来见面的客人陆续都走了,便成为廖原先生的家庭日。
借着我来,廖原先生提前把父母接来,他夫人黄锦秋老师从深圳过来,他姐姐、姐夫也从梧州过来,一家人首次在三娘湾聚齐。
上午,加上我们夫妇,八个人在泳池中央的茶棚喝茶聊天。不一会,大姐和姐夫兴之所至,直接下水畅游。廖原先生的父母各自拿着手机,向水中拍照。
姐姐和姐夫都早已退休,这次来也为看望儿子,薛冬宁,廖原先生的外甥。
我突然问:怎么没见过薛老师?
廖原先生笑:他忙里忙外,只在该出现的地方出现。第一晚送你们回房间的就是他。
我还是没印象。大姐和姐夫两个六旬之人,和衣游在池中,也是一景。我便向工作人员高喊:薛老师在吗?
有人把他叫出来,瘦瘦白白的,戴着眼镜,远远回应:我在。
我赶忙煽情:你父母都在这里游泳,快来拍全家福。
薛老师掉头就走,只传来三个字:我在忙。
廖原先生连忙圆场:他也是个怪人。
这三娘湾,早在五年前就已交给薛老师打理,主要负责科考接待和自然学校。
薛老师三十出头,以前是南宁电视台的记者,英语八级,采访、录制、编导样样精通,尤擅水下摄影。每当我夜眺三娘湾的幽深,就难想象:他从花花世界转身到此,经常几个月独守这个野外基地。
第五天,三娘湾突然孤寂了很多。廖原夫妇已经陪二老回了南宁。
我走到接待室的吧台前,看到薛老师一个人在忙活,就坐下来。
薛老师递过一壶茶,说:如果这几天想要到哪里转转,我带你们去。
我说,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安静几天,喝喝茶,听听你的故事。比如,去年那个来考察的澳洲女孩。
薛老师终于笑了,说:哦,她是来做硕士论文的,澳洲和中国都有中华白海豚。我做做翻译,偶尔协助她,比如,出海拍摄。没有故事。
我追问:你去日本开会时,她有没有去?
薛老师笑得很迷人:那是两国一些自然学校的专家交流。
我只好换个话题:小学生都有自然常识课,不算动物园、植物园和海洋馆,还有旅游观光。这种自然学校有什么特别意义?
薛老师无奈地微笑,说,小孩都聪明可爱,长大后平庸拙劣,主因是灵气丧失。野外课程能感受无知和渺小,培植敬畏心,也激发好奇和勇气。都无可替代。
我来了兴致:别人的课讲知识,你的课讲无知?
薛老师露出一丝忧郁:人对自然,能知道的很少。我会告诉孩子们招潮蟹都是独臂,当他们看到都是左撇子,会去找右撇子,有时还真能找到。但我无法告知为什么,也没必要。这只是游戏的乐趣,答案对他们没意义。
我追问:游戏的意义在哪?
薛老师平静下来:危险和死亡面前的游戏乐趣,哪怕只有一次,就永远有意义。
我大为好奇:家长会放心吗?
薛老师很坦然:志愿者们每到假期都会带来几批,一来就把大人和孩子分开。直到临走,家长才会恍然大悟,一切都是套路。自然体验,毕竟不是野外探险。
我略有不解:他们的危险是什么?
薛老师顿了一下,说,是知识固化。刚来时会拍着海豚模型大叫,嗨,朋友。到了海里,人的本能会提醒,海豚随便一次无意冲撞,人都会粉身碎骨。三娘湾的海豚很密集,它们在鲨鱼面前的凶残,被人故意忽略了。
我借题发挥:人类喜欢在故事里生活。海豚从鲨鱼口边救下游泳的人,说明什么?
薛老师笑的很天真:情况都是真的,故事都是编的。没人敢说当时鲨鱼要吃人,也无法判别海豚是玩耍还是攻击。人的自然感应不如它们,所有认知,都是结果论。你的结论,可能误会了鲨鱼。
第六天,薛老师带我们去了远处的滩涂,看了红树林和招潮蟹。中午饭后,又带他妈妈和我老婆坐小船去了岛上,捡回很多奇特的小海石,每块都有不同的年龄和故事。
虽然全副武装,她们还是不同程度地晒伤,我老婆还落下了飞蚊症,好几天内,眼前都像有小蚊子。
第七天一早,他又像带孩子般,领着自己父母和我们夫妇去礁石滩,敲牡蛎。
本以为是轻松好玩的事,却被他千叮咛万嘱咐,还做了在海水里行走的示范。
块块礁石,只露出一部分,布满利刃般的牡蛎壳。姐夫一个轻轻的歪斜,扶在礁石上,便浑身划出十几道血痕。随即,我们依次受伤,轻重不等。看了水上,就忘了水下。
敲牡蛎的过程,是一首刀丛里的诗。
我们离开后没几天,薛冬宁的父母也回了梧州。
金庸世界第一高手,是心中无物的石破天,后来真在石洞里破了天机。但他的功夫究竟高到什么地步,任何高手都不知道。包括他自己。
每次说到薛冬宁,我都想起石破天。
梦幻般的三娘湾,又剩下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