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与饵”,多数注释者将“与”解为连接词,因此这一句就被翻译为“音乐和美食,能使过路的人停下来”(陈鼓应《老子今译今注》)。饵这个词老子全书仅此一见,后世的饵多是指“诱饵”,是个贬义词,因此注释老子者都不愿意让老子本句沾上“诱饵”的嫌疑,以老子为“功利打算”乃至“权谋数术,阴险狠鸷”(钱穆《中国思想史》)之源者,都揪住这些语词大做文章,认为是老子通向韩非的证据。上述两种理解都有问题。
检索“与”字,在老子书里多次出现,有做连接词“和”的意思(唯之与呵,相去几何?),还有帛书本、郭店本用作异体字“欤”的借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与?),但更多的是“给予”的用法:道第36章“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德篇第31章“既以与人矣,己愈多”,德篇第33章“善胜敌者,弗与”,德篇第44章“天道无亲,恒与善人”。可见,“与”字用于“给予”的意思更多。
“乐”字在老子书里出现更多,没有一处是做“音乐”解,都是做“乐意”解:德篇第30章“乐其俗,安其居”,德篇第29章“天下乐推而弗厌也”,道篇第31章“若美之,是乐杀人也”等,都是做乐意、喜欢、愿意解。
至于“饵”,是美食的统称,古人招待客人,都是拿出最好的食物,好酒好菜,唱歌跳舞,有的民族还以女人奉献给留宿的贵客,这都是“饵”,却不应该被理解为后世的“诱饵”,而是“衣养万物”之“衣养”与淳朴古风的待客之情,《诗经》里这样的描写很多。
《诗经·小雅·宾之初筵》: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殽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诗经·国风·豳风·七月》: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综上所述,“乐与饵”是指乐意给予好酒好菜好招待,所以即使是过路的人,到了这里都不愿再赶路,而是愿意留下来,不走了。“乐与饵,过客止”,这是多么美好的场景,多么宽厚的胸怀,这才叫“执大象”,而不是整天计算自己的得失,请人吃一顿饭还在算自己有没有赚回饭钱的市侩。
放在今天全世界的日常生活、工作里,一个好客的家庭,一个乐意为聚会买单的人,一个愿意给各种人才以优厚待遇的老板(公司),岂不都会有“过客止”的结果吗?有人说一个公司怎么留人,就反省一下是否做到“乐与饵”就明白了。
主张“乐与饵”的老子,怎么能与心机阴谋、刻薄寡恩的独裁匹夫沾上关系呢?“大小多少,报怨以德”,这样的胸怀,又怎么能说老子思想是阴狠算计、功利熏心呢?
有不少注释将后面的“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认为是与前面“乐与饵”(音乐与美食)的有味相对照,说道是平淡无味的,不像音乐与美食,能够将过客留下来,陈鼓应说:仁义礼法之治,犹如“乐与饵”,不如行守自然无为的大道——虽然无形无迹,但能使人民平居安泰。这个解释从本章的意思看,等于说老子是否定“执大象”的用处而推崇“淡乎其无味”,这是支离割裂的理解。
在本章中,“道之出口”的“道”是与“执大象”之“象”相对成文,并不是与“乐与饵”相对。老子书里的相对,绝大多数是否定一个,肯定另一个,如“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德篇第42章)”,但同时,老子也经常使用“反话正说”的句式,如“天下皆谓我道大,大而不肖。夫唯不肖,故能大。若肖,久矣其细也夫(德篇第32章)”,这种用法也很常见。
本章的“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是与“执大象”的“天下往,安平泰,过客止”的热闹场面形成对照,意在说明“道恒无名;譬道之在天下也,犹川谷之于江海;清静可以为天下正”等所说的,道的大用(天象无形,道褒无名,通行本作“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即“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德篇第26章)的境界。
淡乎其无味的“道”,除了清淡无味之外,用感官经验也是无法认识的: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怎样理解淡乎其无味,又不足见、不足闻、不足既的道?还是用庄子最著名的故事: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盍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髋,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就是老子所说“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窥于牖,以见天道。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执大象,天下往”与“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这一动一静,形成多么美妙的照应呼应,这正是“道”的真境界:道恒无名。
史怀哲评论老子思想:《道德经》是一本巨著,它一再强调着老子的思想,它剥夺了人的自然的自我感觉,并迫使人们去思考自身和自己的行为之于无尽的存在的问题。他以一系列基本的问题,如对生命及世界的肯定,以及最高境界的治,给了人类思想巨大的洗礼。与老子相比,尽管康德和黑格尔非常伟大,但他们仍然只是探讨了一些潜在的和边缘的问题。康德和黑格尔是西方思想的巨人,老子则是人类思想的巨人(《有大用的中国思想史》)。
史怀哲对老子与道家神秘主义不加区分,将老子、庄子与后世道教的说法与做法混为一谈,这是其研究不足所致。但他对老子思想意义的把握,放在中西思想史的比较视野里考察,也就是从西方思想角度观照中国思想及老子思想,还是有其独特的见解,上述对老子及《道德经》价值与地位的看法,并非无所依据。
实际上,蒙尘2500多年,饱受误读、歪曲的老子思想,放在今天全球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和平理性、融汇互动的大背景下,少一点门派偏见,多一点理性理解,老子思想的普世性与超越时代的价值,会被越来越多的思想者认识、接受。这是今天老子研究最需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