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菲罗夫斯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华为居然上门来提议要收购北电。

当年，作为摩托罗拉的集团总裁，正是扎菲罗夫斯基主导了摩托罗拉对华为的75亿美元收购案的谈判。华为在2002年的互联网泡沫中险些崩溃，2003年又遭遇自成立以来的首次海外诉讼——思科在美国起诉其侵犯知识产权，涉及专利和版权等21项罪名。受此影响，欧美不少客户暂停了与华为的合作。尽管九个月之后双方达成庭外和解，华为无须道歉也不用赔偿，但刚刚在全球市场起步的华为仍然蒙受了巨大的商誉损失，对美国市场的开拓也受到了极大的阻碍。“当时还正逢伊拉克战争爆发，美国媒体出现大量关于华为的负面报道，如‘有关公司违反联合国武器禁运规定，向伊拉克出售设备以助其改进防空雷达’等。如果媒体继续报道，美国国会有可能以违反武器禁运的罪行将华为列入美国制裁的黑名单中，那么华为将不但不能进入美国市场，还无法继续从美国获得高新技术和关键零部件供应，这等于给华为判了死刑”。张贯京：《华为四张脸：海外创始人解密国际化中的华为》，广东经济出版社，2007年，134页。在巨大压力之下，任正非身体出了问题，不仅患上抑郁症，还因癌症动了两次手术。心力交瘁的任正非，就想把华为卖给摩托罗拉，“戴上一顶美国的牛仔帽，资本是美国公司，劳动是中国人，这样有利于在国际市场上扩展。”任正非自己打算改行去造拖拉机。

那么，摩托罗拉这样一家美国的老牌通信技术厂商，为什么会想要收购一家中国的通信设备行业新秀呢？这是因为，两家公司的业务互补性很强：摩托罗拉号称“基站之王”，但因为没有做过固定电话，核心网的程控交换技术一直是它的短板，而这正是华为的强项。当时摩托罗拉与华为已有密切的合作，摩托罗拉不仅需要华为的核心网才能提供完整的移动通信解决方案，还需要华为供应大量的OEM产品。华为给扎菲罗夫斯基印象最深的是：“华为对契约的重视不亚于任何一家西方公司。”

2003年12月底，在海南亚龙湾的喜来登酒店，扎菲罗夫斯基与任正非敲定了收购案的细节。“合同签订了，所有手续都办完了，就等对方董事会批准。所有谈判人员都在酒店买了花衣服，在沙滩上比赛跑步、打乒乓球，等待批准。”戴老板：《北电之死：谁谋杀了华为的对手？》，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129405&s=fwtjgzwz，风闻社区网，20190615。本节关于北电的数据和资料多参考此篇文章，后面不再一一注明。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2004年1月5日，摩托罗拉董事会突然公布了新的人事任命，银湖资本的董事总经理詹德出任CEO，原本为热门人选的扎菲罗夫斯基被判出局。詹德既不了解业务，也不重视华为。他直截了当地否决了收购，正在等待消息的任正非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中国的拖拉机产业也因此蒙受了意外的“巨大损失”。

在摩托罗拉取消对华为的并购后，任正非回来讨论还卖不卖公司的问题，公司内部的少壮派、激进派坚决不卖了。于是，任正非说：“十年之后和美国在山头上遭遇，我们肯定拼不过他们刺刀，他们爬南坡时是带着牛肉、咖啡爬坡，我们带着干粮爬坡，可能到山上不如人家，我们要有思想准备，就准备了备胎计划。”这之后才有了海思芯片和鸿蒙操作系统。

而工程师出身的扎菲罗夫斯基与资本出身的詹德毫无共同语言，无法共事，于是选择离职，加入北电担任CEO。

北电的历史可以溯源至美国贝尔电话公司。当年贝尔电话公司在加拿大设立分公司来制造电话机，后来这个分公司的机械制造部门于1895年后逐渐独立，并于1914年成立了北电的前身“北方电子”。这家公司自成立以来，就是加拿大“国宝级”科技公司，其在二战时为军队源源不断地提供军用电话、微波雷达和无线电设备，立下汗马功劳。后来几经重组，公司在1995年100周岁生日时更名北电(Nortel)。彼时的华为，才刚刚洗净裤脚的泥巴，准备进城。

也是在1995年这一年，罗世杰(John Roth)成为北电的CEO。他上台时对媒体说了一句经典的话：“很多人喜欢防御，而我却喜欢进攻。”而时代也给了他一个豪赌进攻的机会：光纤革命。当时人们普遍认为2.5G的带宽就是光纤通信的极限，再高的速度也不会有人用。罗世杰对此的看法不同，上任伊始就带领北电开发出10G的光通信产品，该产品在市场上供不应求，彻底甩开最大的竞争对手朗讯。罗世杰手握大把现金，正逢90年代的互联网热潮，于是就大肆并购，迎合市场对互联网概念的追捧。当时的资本市场狂热到不在乎你到底买的是什么，只要你在并购，就能大幅提升股价。罗世杰不断利用泡沫化的股价进行增发并购，又进一步推高股价，形成“良性循环”。2000年，北电占据全球光纤设备市场的43%，收入高达303亿美元，总市值飙涨到2670亿美元，占据了整个多伦多交易所总市值的37%。北电还催发出惊人的财富效应：总部所在地渥太华的房价一年涨了60%。

这一切全部在互联网泡沫破灭后结束。电信运营商纷纷破产，北电的客户数量从4000家缩水到400家，昔日的订单全部化为乌有，残存的客户宁肯支付违约金也不愿提货，大量的产品被积压在北电的仓库中。2001年二季度，北电亏损高达192亿美元，股价从120美元暴跌到10美元。北电在前几年花了321亿美元进行的所有并购，到此时仅值11亿美元。

互联网泡沫破灭对北电的影响并不致命，毕竟大家都很困难，包括华为在内的各大通信设备厂商同样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接下来再发生的事就是北电自己导致的了。董事会要求新任CEO邓富康(Frank Dunn)尽快结束亏损状态，这在互联网寒冬的背景下谈何容易，首席财务官出身的邓富康只好在自己擅长的财务领域做起了文章。2004年1月，北电公布了一份盈利7亿美元的年报，股价随即大涨，邓富康因此将获得780万美元的奖金。但靓丽的业绩引起了北电独立审计师德勤和公司一位董事的怀疑，于是秘密审查了财务报表，发现了造假的痕迹。财务丑闻不仅让北电股价暴跌、名誉扫地，更把北电拖入了集体诉讼和巨额罚款的泥潭。

扎菲罗夫斯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接掌了北电。此时的北电，经过连年亏损和巨额罚款，已经无法承受巨额的研发投入。北电必须选择性放弃一些业务，集中资金来重点突破。

该选择什么，放弃什么呢？扎菲罗夫斯基用了一个简单的方法：砍去没有做到行业前三的产品线。这在前途叵测的通信行业着实是个败招。因为北电的WCDMA(欧洲3G标准)就不是市场前三，所以北电错误选择了CDMA2000(北美3G标准)，将WCDMA部门以3.6亿美元卖给了阿尔卡特。与此同时，华为却在重点开发WCDMA技术，国内卖不出去(中国的3G牌照要到2009年才发)，就出海远征，正好接收了北电让出的欧洲市场，2005年的海外收入就超过了50亿美元。后来结局证明：WCDMA大获全胜，CDMA2000则被边缘化，北电在3G时代彻底沦为看客。

北电的研发能力也逐渐掉队，2000年以后就再也没能推出革命性的产品。而华为于2006年研发出新双密载频模块，可将电源、功放和滤波器等多个模块集成到一个单板上，终于使其GSM技术追上了世界先进水平。张利华：《华为研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7年。华为开始获得中国移动省会城市的GSM订单，还打进了德国市场。2007年，华为调用了包括俄罗斯研究所算法专家在内的全球资源，用一年多的时间终于攻克了多载波技术，推出“从GSM向3G平滑演进”的一体化基站方案(SingleRAN)，可以实现单一基站将2G、3G、4G以及未来所有制式融合在一起，大大降低了运营商的投入成本，横扫欧洲几乎所有运营商，对移动通信产业带来的强力冲击，绝不亚于一次革命。华为无线收入于2009年突破100亿美元，华为才得以将经营重心转向手机。

除了错失WCDMA之外，扎菲罗夫斯基还押错了WiMAX（Worldwide Interoperability for Microwave Access）。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下，这门由英特尔、IBM和摩托罗拉等一众美国公司推动的技术，在3G标准提交截止9年之后，被强行纳为第四个3G国际电信标准。加拿大是美国的铁杆盟友，北电自然也跟着美国公司在WiMAX上进行了大量投资。然而，英特尔推WiMAX的初衷是英特尔做手机和平板不行，就想了个歪招，让电脑通过WiMAX能够随时随地接入互联网。这个路线是逆势而为，妄想阻止手机对电脑的替代，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WiMAX简单理解就是WiFi的加强版，所以它实际上并不算是移动通信技术，而是基于IP网络之上，是IT技术往电信领域的入侵，于是遭到欧洲和中国的运营商的抵制。北电在WiMAX上的投资都打了水漂。2008年金融危机又让北电的财务问题进一步放大，成为压垮北电的最后一根稻草。

扎菲罗夫斯基在北电任职5年的期间，华为搭上了3G的快车道，年收入竟增长了4倍，2008年达到1252亿元人民币。主客易位，华为从一个被收购者变成了收购者。骄傲的扎菲罗夫斯基实在无法放下身段，他给任正非开出了不可能被接受的条件：要获得华为的控股权。谈判最终破灭，而加拿大政府也拒绝了北电提出的区区10亿美元的救助金额的申请，北电最终于2009年1月走向破产。有意思的是，即使扎菲罗夫斯基当初不离开摩托罗拉，他也逃脱不了华为的收购提议。2010年，摩托罗拉要拆卖无线网络业务的时候，华为也参与了竞购，不过，没有成功。

由于北电的体量太大，再没有哪家企业能够全盘吞下北电，北电最终遭到肢解和分食。其他公司关注的是专利和技术，比如前文提到的苹果和微软等公司联手收购北电的专利外，爱立信以11亿美元买下CDMA和LTE资产，其他一些公司分别买下企业网业务、光纤城域网部门和网络电话部门等，将北电的专利、设备、技术和市场瓜分殆尽。而华为呢？华为只干了一件事：抢人。

华为抢人抢得红了眼。任正非是真心害怕，倒了树的猢狲们被别人抢走。在每一个倒下的竞争对手原来的研发中心所在城市，华为都建了一个自己的研发中心。在那里工作的人原来就都是同事。华为用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待遇，把对手的精华人才悉数纳入麾下。研发、生产、营销、对外关系、法律……所有企业经营各个方面的精英，一勺烩，全来了。专利无所谓。发明专利的人才重要，因为有了人，就有了源源不断的新专利。例如，在北电做到了全球网络技术实验室主管的童文博士，于北电破产后加入了华为渥太华研究所，成为华为无线通信首席科学家。他现在的身份则更加知名：华为5G首席科学家。还有上千位北电销售精英，他们的人脉和经验在华为拓展欧洲、亚洲和拉美市场上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其实，真的没有其他公司会跟任正非抢那么贵的人，因为新员工的高薪会对老员工的薪酬体系产生冲击。华为之所以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是由于华为老员工收入的大头在于股权分红。华为的工会控股比例高达98.99%，任正非本人的控股比例仅有1.01%，他把亲手创建的华为的大部分股权都分享给了员工，几乎没有第二个企业家能做到这一点。正如任正非一直强调的：“华为鼓励人人当雷锋，但决不让雷锋吃亏。”

早期的华为其实是很想上市的，因为研发投入“烧钱”实在太厉害，使得华为多次处于资金链断裂的边缘。华为的资产仅有人和电脑，没有什么抵押物，从银行贷不到多少钱。可是，深交所当时主要扶助国企(中兴就上市了)，华为敲不开这扇门，创业板(时称科技板)又迟迟不落地，华为就一直没能上市。在认真研究北电破产的教训后，任正非做出一个“永不上市”的决定。华为不上市，就不必为了提升股价而干那些饮鸩止渴的事情，比如裁员或分拆掉拥有长远价值的部门。不上市就敢冒大风险、进行大投资，“每年攻击城墙口的炮弹投入是两三百亿美元。没有任何一家上市公司同意这么大的投资，因为股东不会同意。”不上市的华为被控制在员工而非资本的手中，就可以做到按劳分配而非按资本分配，自然容易吸纳最好的人才。

华为的人才队伍建设明显以2000年为界分成两个阶段。此前，清一色的子弟兵、兄弟连，充分享受中国高校扩招带来的工程师人才红利，经常是将中国各高校整班整班的毕业生一块招来。此后，全球互联网泡沫破灭，华为大做逆周期投资，在发达国家和地区大举建设国际纵队。起初主要是技术人才，发展到2008年金融危机时期，华为以最开放的姿态快速吸纳西方公司大裁员时裁出来的优质过剩人才，不管是研发、市场还是财经专家。截至2018年底，华为的19万名员工中，有5万名外籍员工，覆盖165个国籍，其中不少人是行业的高端专家，还有上千位数学、物理、化学等方面的科学家。华为已经从一家走向国际化的企业转变为国际化经营的企业。

华为不仅海纳人才，还在研发上持续巨额投入。

2018年，华为投入研发的资金高达150亿美元，占当年收入的15%，远高于苹果公司的5%。未来五年，华为还将投入超过1000亿美元的研发经费，支持公司的销售收入超过2500亿美元。

2019年，随着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公布前一年通过该组织提交的全部国际专利报告后，华为再次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报告显示，华为去年共申请了5405件专利，排名全球首位，比排名第二的日本三菱电机株式会社(2812件)和第三的英特尔(2499件)申请的专利总数还多，一举打破了以往由美、英、日垄断的前三位置，再次荣耀世界。

华为收取专利授权费的大门也打开了。原先因为高通专利许可协议中的霸王条款，华为的专利是不能找包括美国运营商在内的高通客户收取专利费的。由于高通在美国的反垄断案败诉，华为的专利可以收费了。华为于2019年6月正式要求威瑞森支付超过10亿美元，涉及238项专利的许可费用。此外，由于华为向苹果授权了769项专利，而苹果仅向华为授权了98项，估计苹果每年也要向华为支付数亿美元的专利授权费用。

2018年以来，威瑞森真是流年不利。年初被迫中止销售华为手机Mate 10，就少了一大块收入。10月，威瑞森宣布遣散4.4万名员工，官方公布的原因是在5G领域的投资过大，利润急剧下降，为了生存，不得不裁员。在这个5G时代即将到来的交替点上，因为禁用华为5G物美价廉的通信设备，给威瑞森的利润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当年威瑞森利润同比大减48%，接近腰斩。

威瑞森是美国排名第二的电信巨头。老大AT&T的日子也不好过，其2018年度利润同比大跌34%。美国禁止华为进入美国市场，美国自身受到的损失恐怕会超过华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