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服散促死,酗酒寻欢

鲁迅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叫《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重点谈了服药、喝酒和清谈名士、魏晋风度之间的关系。有的学者据此作了进一步的发挥,认为这是中国中古时代的一次吸毒运动,吸毒风气就是由清谈名士引起。这就是说,名士与吸毒、喝酒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人为什么喜欢穿着宽大的衣服?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都喜欢吃药,吃什么药呢?就是“五石散”。

“五石”指的是岩石、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和石钟乳,其中岩石是一种含砷的有毒矿物,长期服用,会造成中毒,重者以至死亡。“五石散”含有很高的热量,吃下去以后就会全身发热,为了让热量尽快散发出去,所以就要穿宽大的衣服。如果还不行的话,就要把全身脱得精光。所以,我们看到史籍常有魏晋士人裸体散发的记载,不能一味从他们的放浪形骸来解释,这同时也一种生理上的需要,是为了尽快散去体内的热量。

吃过药以后,不能休息,必须不停地走动,以加速热量的散发,为了散发热量而走路,叫做“行散”,也叫“石发”。“行散”或“石发”也是名士的一个派头。五石散是一种名贵的药物,非富贵之家,是吃不起的。所以吃散、行散就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于是就有人冒充服散,以至于闹出了笑话。如北魏孝文帝时,有个人在集市上突然卧倒,翻来覆去地叫嚷着发烧,别人问他哪儿不舒服,他就说自己“石发”。人家又问他什么时候服石的,他说:“我昨天吃饭,米中有石。”这当然只是一个笑话,但可以看出服散已经成为一种时尚了。

服散首创于何晏,何晏出身豪门,又是当时文坛领袖、名士之秀,所以士人竞相仿效,服散遂成一种时髦,并成为名士的象征。清谈名士们为什么会沉迷于服散呢?首要目的当然是为了长寿,如何晏就曾说过:“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史载,魏武帝曹操也曾向服散者请教,希望能够得到服药的秘方。另外,据已故北京大学教授王瑶先生揭示,服药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增强性能力,有助于房中术。除上面两个目的外,服散还可以美容,五石散不仅是一种强壮剂,同时还有美容的功效,由于五石散是热性药物,少量服食能够促进血液循环,改进血象,据说服食五石散之后,脸色会变得红润光泽,双眼也会变得很有精神,这个美容的效果正好迎合了名士讲究姿容的需要。

但是从根本上来说,五石散不是长寿药和美容药,而是一种毒药。所以,服散带来的问题是很多的,如鲁迅先生就指出,服散之后,皮肤会变得脆嫩,容易被磨破,因此不能穿新的而适合穿着旧衣,衣服也不能经常洗,因为洗过的衣服需要过浆,而过浆的衣服同样很硬。长期不洗衣服,自然虱子就多。所以,“扪虱而谈”固然是名士风范的体现,但虱子满身乱爬的感觉肯定不太舒服。

总之,当名士是要付出代价的,表面上看他们是那么的风流潇洒,其实他们心里不见得那么超然,也不见得比俗人更少烦恼。据史书记载,魏晋南北朝名士多数脾气不好,狂傲暴躁、没有耐心,他们甚至会因为受到一只苍蝇的搔扰而勃然大怒,以至于手提宝剑满院子追赶那只可恶的飞虫,这些都说明名士的内心有时候也是很痛苦的。长期服散还会中毒,甚至死亡,中毒者的状况往往是惨不忍睹,例如“舌缩入喉”“痈疽陷背”“脊肉烂溃”。

晋代名医皇甫谧(215—282,幼名静,字士安,自号玄晏先生,安定朝那即今甘肃灵台人,后徙居新安即今河南新安)曾自述服药后的痛苦。据他说服药会感到心痛如针刺一般,身上的关节都像要脱离一样,浑身发热,长出痈疮,一天要用一百多挑水浇身,冬天也是如此。而且据历史记载,皇甫谧并没有因为服药而长寿,在服散七年以后,他还是带着无尽的痛苦死去了。长寿的目标没有实现,而看到的又是服药有痛苦或者中毒身亡,于是名士们渐渐有了一个共识:“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药是不能再吃了,于是他们便开始酗酒。

酒对于名士来说,是绝对不能少的,尤其是对吃药产生恐惧之后,对酒是加倍的珍爱了。著名的“竹林七贤”无不嗜酒如命,他们相聚的一个主要项目,就是喝酒。阮籍的邻居就是卖酒的,通常都是美丽的女主人当垆沽酒。阮籍就经常去喝,醉了就在睡在她的身旁,而美妇的丈夫一点也不在意。有人指责阮籍这样不合礼教,他就反驳说:“礼岂为我辈设也!”

刘伶喝酒更加狂放,喝到高兴的时候,干脆就把衣服全部扒光。别人看到就忍不住要笑,刘伶这时候就会说:“你们笑什么?我是把天地当作房屋,把居室当作衣裤,你们怎么都钻到我裤裆里来了?”

名士孔融(153—208,字文举,鲁国即今山东曲阜人,孔子二十世孙,“建安七子”之一)经常无故感叹:“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就是说,只有总有人陪着喝酒,就没有什么可以发愁的事了。

“八俊”之一的刘表(142—208,字景升,山阳高平即今山东微山人,汉室宗亲,西汉鲁恭王刘余后裔),为了喝酒痛快,专门特制了三种型号大型酒具,最小号的也有五升,大一点的六升,最大的七升。如果发现有人喝醉了躺在地上,刘表就拿出狼牙棒去刺,来检验是不是真的醉了。

可以说,正是从魏晋清谈名士狂饮之后,酒开始成为中国古代文学永恒的主题,所谓“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清谈的名士们为什么要酗酒呢?有的学者就认为,名士从吃药转向酗酒,意味着人生价值追求的转变,如果说服药是为了追求生命的长度,是为了长寿,那么,酗酒则是为了追求生命的密度,是为了享乐。何以发生这个转变?那是因为服药促死的教训,以及佛教生死观念的影响。

佛教与道教在对待生死的问题上截然对立,道教追求长生不死,而佛教则从不讳言人之必死,所以在佛教成为玄学清谈的内容以后,就使得名士们逐渐长生的梦想。在佛家看来,世间万物都免不了一死,功名利禄也不过都是虚幻,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及时行乐呢?所以我们就看到了清谈名士的开怀畅饮。名士张翰(约258—319,字季鹰,吴郡吴县即今江苏苏州人)放荡不羁,有人就问他:你难道就不为身后的声誉着想吗?张翰回答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毕卓(322—?字茂世,新蔡鲖阳即今安徽临泉人)则说:“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由此看来,毕卓的人生理想,就是能够在酒池中了却一生。

当然,以酒避祸全身也是名士热衷于饮酒的原因,这方面的例子以阮籍最为典型。阮籍在青年时曾经踌躇满志,希望能够有所作为,因为在他的眼中,项羽、刘邦甚至都算不得英雄。可是后来他却完全变了,变得消极颓废,并开始酗酒,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司马氏当政时诛除异己的险恶政治环境,特别是好朋友嵇康被杀之后,就让他真正的心灰意冷了,于是便整天以酒精麻醉自己的神经。“竹林七贤”为代表的名士喜酒好酒,很大原因即在于此。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饮酒能够让名士们达到超越自我、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例如王忱(?—392,字元达,太原晋阳即今山西太原人)就曾感慨:“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王荟(生卒年不详,字敬文,小字小奴,琅琊临沂即今山东临沂人,王导第六子,书法家)说:“酒正自引人著胜地。”王蕴(329—384,字叔仁,太原晋阳即今山西太原人,王濛之子,晋孝武帝皇后王法慧之父)说:“酒正使人人自远。”这种形神相亲、人人自远的境界,在正常情况下,是很难体验得到的,只有在酒精的麻醉和刺激下,才能够产生这样一种似有若无、亦真亦幻的境地,相信喜欢喝酒的朋友一定有过这样的感觉。酒,对于名士来说,实在是个好东西!还是王恭(?—398,字孝伯,小字阿宁,太原晋阳即今山西太原人,王濛之孙、王蕴之子)说得好:“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成名士。”王恭的这些话,虽然有些偏颇,但在酒与名士的关系上,却说对了,每天不喝上几碗,算什么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