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中,已经出现“信”字,左为一人形,右为一口形,表明“信”字与人有关,与言语有关。我们以徐中舒先生主编的《汉语大字典》为本,结合其他材料,先看看“信”字在古代的意义。大体上,“信”在古代中国已经具有五个方面的意义:
“信”的第一个意义,指诚实,不欺,不妄言。《说文·言部》:“信,诚也。”《诗·卫风·氓》:“信誓旦旦”,孔颖达(574-648)疏,言其“恳恻款诚”,“言恳恻为信誓,以尽己款诚也。”383《礼记·礼运》:“讲信修睦”,孔疏曰:“信,不欺也。”384《资治通鉴》唐僖宗光启三年:“君可选一温信大将,以我手札论之。”胡三省注:“信,诚实不妄言者也。”385上述对“信”的解释可以归纳为正、反两个方面的意思。正面的意思是“诚”,“诚实”,“诚恳”,反面的意思是“不欺”,“不妄言”。
所谓“诚”,“诚实”,“诚恳”,其意义需要进一步分析。“诚”是“信”的重要内涵,所以特别有必要对“诚”的意义进行考察。
“诚”有几个意义:一是“不欺”,“不妄言”,如上述,都指人内心与外在言行的合一。二是指真实、实在。儒家经典《中庸》说: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386
《中庸》所谓的“诚”,指宇宙中最实在、最真实者,这就是“天之道”;所谓“诚之”,就是通过学习、修养等活动使自己“诚”,使自己、使他人作为人,都变成真实的实在这一活动过程,这就是“人之道”。人与道合一,人与天合一,人道与天道合一,这就是“诚”。“诚”实际上也是人所能达到的最高精神境界。
“诚”是“信”最重要的内涵。由此我们可以得出有关“信”的意义的几条原则:
首先,“信”是关于人“心”的精神活动。一说“信”,就涉及人“心”,并不涉及其它什么事物;“心”是“信”的主体,“信”是“心”的一种状态或境界。因为“信”包含了人的认识、信心等在内,体现了人的心理状态或精神境界。
其次,“信”指人的内心与外表的合一,而且内心是外表的基础、根据。内在的“信”,也是一个人外在言行活动能够“信”的根源、根据。所以,“信”是古代儒家的重要德目。比如,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387在孔子那里,“信”是人性的内涵之一,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前提条件之一。
其三,人之所以能够实现内心与外表合一的“信”,实在是因为“信”根源而又根据于“诚”,《中庸》所谓“诚者,天之道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从本体层面看,“信”就是合一,是一切的合一,如“天人合一”、人我合一、我我合一、内外合一、始终合一、上下合一等。“信”既然是关于“心”的,那么,包含了“诚”意义在内的“信”,或者说达到“诚”境界的“信”,也将是心物合一、心理合一、心心合一体。
由此,关于“诚”的“诚实”意义,就不只是指一个人具有的内外合一的态度,而且是指内心实而不虚的真实。这是“信”的第一个意义,即不仅指内外合一、知行合一、心理合一、心物合一、心心合一,而且指这种合一本身真实而不虚。
“信”的第二个意义,指真实,确实,的确。《左传》昭公九年:“子皙信美矣。”《楚辞·九章·惜诵》:“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柳宗元《游石角过小岭至长乌村》曰:“为农信可乐,居宠真虚荣。”388就这里所举材料看,其中所说的“信”,都是形容词,可以形容事物真实、确实、的确具有某种性质或处于某种状态。柳诗以“真”与“信”相对而言,已明白揭示此义。
又如,《墨子·经上》:“信,言合于意也。”《墨子·经说上》解释此句的意义说:“信○不以其言之当也。使人视城,得金。”“意”指臆测,猜测。近人谭戒甫(1887-1974)校释说:“意,億之省文,料度也。料度之事,固未必验;但若其言与所料度者相合,即谓之信。《荀子·不苟篇》杨倞注:‘当,谓合礼义也。’不以其言之当也者,谓言合于億,即不以其言之合义,亦谓之信也。如億城上有金,乃一不合理义之言也;然使人视城而果得金,则言合于億,即谓之信。墨家重功用,信与不信,须视其事之结果为何如耳。……近代科学如声、光、电、化,有势不能用精密之测定法者,往往出之以‘億’,以揣度其未见之事实,名曰或然律(Law of Probability),其所得之效,甚有裨于科学之进步。墨家精于工事,故能若此。”389根据《墨经》作者看,猜测准确,言实相符,就是“信”。如此,“信”也指人的认识真实,达到真理的状态。
“信”有真实、确实义,但其真实、确实义的形成,根源于“信”自身,还是根源于“信”的对象、信的内容呢?联系到上述“信”有“诚”的意义可知,“信”的真实、确实义,不能是光秃秃的、知性客观的、近乎机械的反应的真实、确实,而应当根源于或根据于与“心”有关的真实或确实,甚至就指向与心合一的真实或确实,是心与对象(如物)、心与认识内容(如理)、心与认识主体(如本心)合一的真实或确实。“心”乃真实或确实的主体,真实或确实则是“心”的对象、内容或属性。如此,我们可以说,“信”的真实、确实义,不仅指“信”的对象、主体是真实或确实的,而且指“信”的内容也因此而为真实或确实的。由此才可以说,“信”自身也是真实或确实的,表达“信”真实或确实意义的“信”概念或语词,遂有真实或确实的意思。
换言之,“信”有确然不疑,真而不伪,实而不虚诸义,这些意义,都建立在主体所认识的对象客观真实的基础上,建立在主体对此对象的认识真而不伪的基础上,建立在“信”本身就有实而不虚属性的基础上。从人努力的角度说,一个人的“信”,就是他将关于对象的真实认识转化为自己真实的人生态度、价值标准、认识和实践方法、人生指南的真实收获,如此,他的“信”才可能是真实的、牢固的。
一言以蔽之,只有“信”的对象是真实或确实的世界,如“道”(或“天”),“信”的内容是真实或确实的真理、本质、天理等,这样,“信”的主体才可能达到诚实不欺、至诚不妄境界,而成为真实的良知,“信”本身才因此成为真实或确实的主体活动过程及收获。这是关于“信”的第二个意义。
“信”的第三个意义,指相信,信任。《广韵·震韵》:“信,重也。”《字汇·人部》:“信,不疑也。”孔子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390《史记》讲述医生治病经验,谈到不能诊治的几种情况说:“故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阴阳并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391以上例子,所谓“信”,都指相信,不怀疑。《资治通鉴》周赧王三十一年:“刑赏已诺信于天下矣。”胡三省注:“信,人不疑而心孚也。”392“孚”,信服。可见,“信”的意义,从反面说是不怀疑,从正面说是相信,甚至信服。这是因为“信”的对象真实,“信”的内容有真理性。在“信”的主体支持下,这些真理性内容可以转化为人们对于对象相信、信任、信服的态度。这种态度的确立,当然是“信”的主体努力的结果。
“信”的第四个意义,指尊敬、信奉。《广雅·释诂一》:“信,敬也。”这是以尊敬、敬重、崇敬等意义解释“信”。孔子说自己对待历史文化,“述而不作,信而好古”393。“述而不作”是孔子诠释六经等历史文化的方法,其实他在诠释六经等历史文化时,既述而不作,又述中有作,甚至以述为作,以作为述,达到述与作有机统一的诠释境界,奠定了儒家经典诠释学、历史诠释学等的规模和气象。“信而好古”则是孔子诠释经典等历史文化时事实上所具有的诠释态度,它属于“述而不作”诠释方法的一部分。“好”,爱好,热爱。“信”,尊敬,敬重。“信而好古”,类似于20世纪中国一些学者提出的同情的了解方法,在理解历史文化时,应带有爱护、保护的“温情”与“敬意”394,和继承与发扬光大的使命感。到这时,在对于对象真理性认识的支持下,主体相信、信任的态度,又进而深化为人生的信念(理论、学说、理想人格等),成为言行活动信奉的准则。
“信”的第五个意义,指证实、证明、证验。《广韵·震韵》:“信,验也。”如《老子》第二十一章:“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王弼注:“信,信验也。”《国语·晋语一》:“臣之不信,国之福也。”韦昭注:“不信,卜不中也。”“信”中是包含着证实、证验成分的,证实、证验是“信”的一个必要环节。从经验角度看,人们因证实、证验而认识到真理,因为真理而相信,自己相信的真理也可以转化为自己的信念,因为自己的信念是真理而有真正的信心。但从现实看,人们并不完全只因为可以证实才相信,也有因为相信而追求证实、证明的情况。比如,人们对理想的求证,父母相信孩子能够成才等,就是如此。从宗教思想角度看,人们因为“信”而去追求证实或证明,是更加普遍的情况;而且这种因信求证,包含了人们对相信对象的感情在内,寄托了人们对于相信对象的希望,极为希望自己的相信是真实不虚的。为此,人们为了求证自己有情义的“信”,不惜奉献出自己的整个生命。这样的信,综合地体现了人性的真善美等修养内容,当然非常感人,成为不少文学艺术作品的讴歌素材。
综上所述,在古代中国人的观念中,“信”已经具有诚实不欺骗、确实不虚妄、相信不怀疑、信奉不违背、证验追求而不坐等真理等方面的意义。古人关于“信”的这些意义展开来,既有道德上的信,如诚实、信义等德目,也有科学、哲学方面的信,如因为真实而相信、因为真理而确信,还有人生经验、现实世界的信,如信奉一定的价值标准,更有形而上世界的本体的信,如信奉某种超越性准则、证验人生理想等。可以说,“信”就是人们对真、善、美、用,对“道”(或“天”)的追求及其收获,涉及天、人、真理等各个层次、各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