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过管理学的人,无不知道霍桑实验。然而,如果不是具有医生资质的梅奥插一手,那么,霍桑实验就有可能无疾而终。在科学研究中,实验固然重要,但由谁来做实验,按照什么思路做实验更重要。
霍桑的故事,主要是罗特利斯伯格和狄克森等人实际操作的,但是,新的思路来自梅奥。这位来自澳大利亚的心理学教师,在介入霍桑实验之前,就已经在沃顿商学院从事工业心理学研究。1923年,梅奥应邀研究费城纺织厂的离职率问题。在调查中,梅奥发现纺纱车间尤其是细纱车间“上班太累”,于是他以实验方式增加工间休息,用类似学生课间休息的方式,在上下午各穿插两次休息,每次十分钟,让工人躺一躺或者打个盹。这一实验效果出奇的好,工人的郁闷情绪几乎绝迹,生产率有了很大改善。对于常人来说,这件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但细心的梅奥发现,没有实行工间休息的工人效率也有了类似的改进。这说明,影响工人情绪的不仅是疲劳,还有其他因素。更有意思的是,当工厂订货增加,厂方为了赶进度取消实验后,工人的情绪极为沮丧,生产率下降十分严重。厂方不得不恢复实验,但是,改善情绪的效果却大不如前。直到总经理撤换了部分工头,买来了行军床和棉垫子,固定了工间休息设施,情况才逐渐好转。梅奥由此猜测,工间休息不仅仅是恢复疲劳那么简单,休息时的人际交流,工人对管理者的信任,把安排休息的权力下放给小组等等做法,都对工人士气有重要影响。
1927年,由麻省理工学院的杰克逊在霍桑工厂主持的照明实验遇到了障碍,他们转而向梅奥咨询,梅奥指导实验小组,采用类似于临床医学的“望闻问切”方法,在照明实验的基础上,陆续进行了继电器装配检验室实验、云母剥离实验、绕线室实验和全面访谈实验。这些实验的基本方式是观察和访谈,取得了重大突破。
霍桑实验的首要贡献,是把心理学研究方法引入管理领域。尤其是在访谈中,经过培训的访谈人员真正做到以工人为主导,避免诱导式调研,发掘工人的真实想法。为时两年多的访谈,倾听了两万以上人次的谈话,还编印出供公司内部使用的《怨言和不满》。访谈最重要的结果,是发现“经理的逻辑”与“员工的逻辑”有所不同。管理者眼里的重要事务,工人认为不值一提;管理者看作鸡毛蒜皮的东西,工人反而十分重视。再进一步,对工人行为的因果判断,为什么要这样做,价值何在,做事的缘由和动机,管理者与工人往往南辕北辙。工人的情感因素,对生产效率的影响往往要比管理者的主观判断大。管理者奉行的是成本逻辑和效率逻辑,而工人奉行的是情感逻辑。很多时候,员工会把主观感受当作客观事实,只要工人认为是事实的东西,总会变成真正的事实。例如,经理觉得相当公平的事情,工人可能觉得很不公平,最后实施的结果就变成了真的不公平。实验表明,访谈可以使工人解脱情感负担,能够促使工人之间人际关系的改善,增进工人群体与厂方的合作愿望并提高合作能力,倾听是训练管理人员的重要方法,职工的谈话是管理工作的重要信息来源。管理学有必要根据这些实验结论进行调整。
霍桑实验的另一贡献,是把社会学研究方法引入管理领域。尤其是在绕线室观察实验中,他们发现在正式组织中存在着以人际关系自发形成的非正式组织。经过连续半年的观察,研究小组发现,工人在产量问题上有自己的标准,这种标准是约定成俗的,同管理当局的标准不一样。他们真诚地认为这个标准是“公平的”,在无意识层次上遵守它。判断人品的尺度,就是这种自然演化出来的行为准则。如果有人“越轨”,会遭到同伴的嘲笑与讥讽,“越轨”的程度稍大,就有可能被众人疏远甚至打击,“挖个坑”或“使个绊子”让他碰一碰。工人之间的人际关系靠工人自己的准则来维持。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作为工友,可以与同伴吵架但不能打小报告,工人要像个工人而不能故作矜持,只有能够与工友一道打赌嬉闹才是自己人,该经理操心的事情你去管就说明你同我们不是一路人。所有这些准则的共同点是都针对人,而不针对工作。绕线室的观察还发现,在14名工人中有两个小团伙,这种小团伙没有结构,完全靠人际影响力形成,价值观上略有差异,并由此构成小团伙之间的模糊边界。小团伙在增进自身凝聚力时可能会萌发对公司规章的挑战,一线监工对这种挑战的监管情况,是工人判断监工人品的基本依据。监工对公司制度打折扣乃至迎合小团伙,是取得威望的途径之一。优秀的监工,会在理性与人情之间巧妙折中。这种小团伙,就是后来在管理学研究中引起高度重视的非正式组织。它与正式组织的共存与融合程度,对管理有着重大作用。
从霍桑实验开始,管理学进入社会人时代。此前,管理学信奉的是经济人假设,而霍桑实验提出了社会人假设。所谓经济人假设,发源于斯密,在管理学中光大于泰罗。经济人假设有两个关键词:一是理性,二是自利。这种假设相信,人的行为是由理性支配的,研究人的行为不考虑非理性(即便人有非理性行为,也因为非理性不能进行因果逻辑分析而无法采用科学方式进行研究),人的行为都追求自身利益,这种自身利益有可能包括多种内容,既有经济利益又有非经济利益(这就需要适当界定利益的范围,在这个问题上的常见误解是把利益等同于经济利益)。经济人假设可以解释大部分人类行为的动机来源,然而,总有部分行为用经济人假设无法解释。霍桑实验则提出,人不仅是经济人,而且是社会人。所谓社会人,也有两个关键词:一是情感,二是群体。社会人假设认为,人的行为要受情感支配,如果人只有理性没有情感,则无异于机器,失去人的本质。研究人的行为必须考虑情感。在情感的影响下,群体关系是行为动机的重要来源。从个体看,人的行为不总是利己,也有可能做出利他行为。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利己和利他的区别,与逻辑分析的单元界定有着密切关系。一个人很可能为了他人而做出自我牺牲,从个体看属于利他,但以群体为单元就属于利己。由此可见,社会人假设的提出,并非“取代”了经济人假设,而是两种假设的相对性互补。社会人假设弥补了此前经济人假设的“个人主义”不足,把人类行为研究由个体行为扩展到组织行为。正是这一理论贡献,使霍桑实验成为管理研究的又一个典范。
梅奥在霍桑实验中并没有做多少具体工作。正如罗特利斯伯格所言:霍桑的数据不是梅奥的,结果也不是梅奥的,但是对霍桑的意义解释,以及从中引发出的新问题和新假设,却都是梅奥的。梅奥之所以能够有此贡献,与他带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关系极大。他的代表作《工业文明的社会问题》包括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科学与社会”,属于对支配管理观念的元理论探讨,第二部分是“临床式调研方法”,属于对霍桑实验以及其他类似调查研究的分析论证。没有读过梅奥的书,就有可能忽视梅奥的元理论。梅奥认为,工业社会的根本问题,是工业的飞速发展导致社会失调。人类在技术上和生产上取得了巨大进步,但在合作上和协调上没有多少进展。“近两个世纪的现代文明在人们合作能力上没有扩大和发展,而在发展物质的科学的神圣的名义下不知不觉地做了许多事情损害着团体协作和处理人事能力的提高。”梅奥看到工业时代摧毁了农业时代形成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所以他才把目光放在社会失衡问题上。此前的“经济人”假设和“群氓”假设以原子状态看待人类存在,只强调个人利益而漠视社会交往,最终导致出国家专制的极权理论。由此,霍桑实验的目标被梅奥引导到探寻工业社会造成的人类危机解决之道,在对企业的研究中找出促进人类协作、改善人际关系、增进人类团体性的思路和方法。可见,眼界的高度决定了理论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