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充分挖掘王阳明一体论述之中“视”“见”的道德性、体知性的义蕴,我们不妨再对“知”字的性质作进一步的厘定。
众所周知,王阳明曾用“知”字界定“心之本体”:“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457此中之“知”字如何领会?是不是就是习常意义上的“晓得”?是不是就是今天“哲学”意义上的“意识”?王阳明的高足王龙溪曾著《意识解》一文,对于我们贴切地领会王阳明的这个“知”至关重要,其文曰:
人心莫不有知,古今圣愚所同具。直心以动,自见天则,德性之知也。泥于意识始乖始离。夫心本寂然,意则其感应之迹;知本浑然,识则其分别之影。万欲起于意,万缘生于识。意胜则心劣,识显则知隐。故圣学之要莫先于绝意去识。绝意非无意也,去识非无识也。意统于心,心为之主,则意诚,意非意象之纷纭矣;识根于知,知为之主,则识为默,识非为识神之恍惚矣。458
显然,王阳明的本体之知即德性之知、良知,此“知”如能充分地展现出来即能见父兄自然知孝知弟,而要让此知能充分地展现出来,就必须纯化、净化“意识”,保证意识始终是“心之意”“知之识”。如是,则意之所在、识之所缘皆一依“心知”而行,见父则自然知孝,见兄则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则自然知恻隐。
王阳明所谓“知吾身之疾痛”之“知”,即“知痛知痒”之“知”。此“知”不是“外感知”(如不知桌子为何物),一个不知椅子为何物的人,我们可以通过说它不过是有后背的凳子而已,而让他从此“知道”椅子,或者干脆就拿一把椅子,让他好好“认识”一下到底什么是椅子。它也不只是“内感知”意义上知道、辨识的意思,比如,一个两岁大的幼童,他/她还尚未知道“痒”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我们便可以搔其手脚痒处,当他/她表现出相应的发痒的举止时,我们便可以告诉他/她这就是发痒的意思,从此这个幼童便可以辨识痒与痛之区别。显然,王阳明这里的“知吾身之疾痛”的“知”字不是这个意思。在根本上,“知痛知痒”是“能痛能痒”,是感受痛痒的能力。而幼童之不知痛痒乃是指他/她只是还不知道“痛痒”这个词的意思,他/她实际上具备感受痛痒的能力。所以我们对其身体的某个部位进行刺激,让他/她产生相应的“痛痒”之感,并告诉他/她这就是痛痒之所谓,那么,从此以后他/她就会识痛痒。在严格意义上,只有生来的植物人才彻底不知道痛痒。因为他/她失去“知”痛痒的“能力”,即便我们想方设法如何挠他/她的手脚之“痒处”,他/她也不会感受到痛痒为何物。知痛痒说到底是一种“体知”,一种身体的动觉。此“知”字与“能”字紧密联系在一起,识痛痒也罢,知痛痒也罢,在根本上是能痛痒。因此,视天地万物为一体并不是“意识心”的“臆想”,甚至亦不只是一种精神境界,而是实实在在的切身感受。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即是出于一种当下的、切己的感通无滞的能力。知万物一体之仁是一种“真识”、一种“真知”。
为了把王阳明视万物为一体、知万物为一体,见万物为一体的“视、知、见”的本真含义完全揭发出来,让我不妨再从这几个词所涉及的知识论角度入手对之进行进一步地厘定。在这里,这几个词实际上牵涉到所谓的“宗教知”(knowing religiously)问题。这种“知”不是一种“事实知”(factual knowing),即单纯的知道某某事情(know what),不是一种“技能知”(praxis knowing),即单纯的知道如何做某件事情(knowing how to do things),这种“知”不是一种“形式知”(formal knowing),即一种通过语义分析,通过一个系统、规则便可获得的知识(所谓的“knowing that”,如由A≥B,B≥C而得知A≥C);这种“知”不是“谋略知”(strategic knowing),即通过某种因果关系而操纵某个对象的知识(“knowing if”,我击打眼前的球体,那么,它就会朝某个方向滚去,而击中某个目标)。“宗教知”牵涉到自我向所知的物件的一种敞开(openness),由于这种敞开,一种真实的存在呈现了出来,人隶属于这种真实的存在,并将原先的自我中心转化为以终极实在为中心,人将自身投身于这种真实存在之中,爱之、关怀之,并终身以之为乐459。这是一种身体性的智慧,属于杜维明先生所称的“体知”范畴,在某种意义上,它确实与波兰尼所谓的“默会之知”(tacit knowledge)有某种相似性:如同会骑自行车、会游泳乃是通过学习而获得某种身体的能力一样,“宗教知”也牵涉到某种训练、实践行动的能力,我们说他知道开车、游泳,意思便是他会开车、游泳,他能开车、游泳,同样说他知道万物一体,意思便是他能万物一体。不过,这两种“知”仍然存在着本质的区别:宗教的“知”的学习不是一种技能性的学习,而是牵涉到“变化气质”、牵涉到“责任”承当等问题,在这里“知道”既是“能够”、也是“投身于其中”、也是“对之负责”。
王阳明着意强调的“真知行”“知行的本体”“紧切着实的工夫”皆清楚表明,“知”在这里不单是肉身化的“知”,而且还有一种直接牵连到的相应的“身体”的回应:知痛知痒便会当下去“挠”痛痒处、“搔”痛痒处。知饥溺便会想方设法去解决饥溺。而单纯的“知道”便并不牵涉这样一个身体响应的向度。一个失去恻隐之心的人“知道”他人病了,便也至多不过是“知道”而已,就像他知道潮汐是由月亮的引力造成的一样。明于此,我们就不应该把儒家所说的“恻隐之心”仅仅视为一种“同情”,更不是假惺惺的怜悯,而是委身、投入、负责、行动。这种关切行动表现出强烈的责任感:正像我对自己身体的“痛痒”负“责任”(当下去挠、去搔这个痛痒)一样,当我“体验”到天地万物这个“大身体”的痛痒时,我对这个“大身体”的“痛痒”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能负起天下一家、万物一体之宇宙论向度之责任,亦不过是良知、良能而已,亦不过是出于一体不容已之情而已。这里没有造作忸怩(谁在搔痒之前还要造作忸怩一番呢),没有算计把捉,良知当下流行、当下反应。
以上对“视”“见”“知”三个词的分析,充分表明它们的语义与“能”“行动”“责任”结合在一起。王阳明有时又用“实”“真能”等字眼来显豁这一点(实与之为一体)。归根结底,“视”“见”“知”皆不是单纯的知识论意义上的中性的“看作”“看见”“知道”之类的认知活动,这里面既牵涉到情感与知觉合一,意志与判断合一的意涵460,亦有一体不容已之情作为自然涌动的情感力量运作于其中,万物一体的智慧毕竟是体之于身的智慧,是身体力行的智慧,是知行合一的智慧。
“视万物为一体”是生存论意义上的“视”,而不是游离于整个身体之外的“看见”,“视”在这里牵涉到“视者”的整个人格;“知万物为一体”是生存论意义上的“知”,而不是游离于“情”与“意”之外的“知道”,“知”在这里牵涉到“知者”的整个身心。所以在王阳明的文本中,视万物为一体、知万物为一体归根到底就是能万物一体。“见”字则只不过是“知万物为一体”“视万物为一体”具体展现的“机缘”与“场合”而已。
要之,“一体”是在整个人格的生存论的“透视”中显现出来的,是在身体力行中的践履过程中不断得到证成的。“体”此一体者,乃体证者、体行者、体味者、体知者、体会者,所以,“视万物为一体”“知万物为一体”皆不是悬空的中性观察与认识的“视”与“知”,而是嵌在生存论的身体之中的整个人格的“视”与“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