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体之乐与日常的喜怒哀乐之情的关系问题,是王阳明弟子屡屡提问的问题。有弟子向王阳明请教喜怒哀乐的问题,王阳明的回答是:“乐者心之本体也。得所乐则喜,反所乐则怒,失所乐则哀。不喜不怒不哀时,此真乐也。”309这里心体之乐成了日常心理情绪的依归,无疑喜怒哀乐之情乃感于物而动,然而喜怒哀乐之情本身并不在于“物”(“事”)上,而是在乐之心体应物(事)而发的,之所以发出喜怒哀乐之情,乃依照此物事是否顺逆乐之心体而定夺。如是逆乐之心体,则当怒而怒,如是顺乐之心体,则当喜而喜。此当怒而怒、当喜而喜属于“情”,而乐之心体本身并不因此喜怒哀乐之情而有所改变,所以说“不喜不怒不哀时”是真乐。这和大程子“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这一廓然大公,物来顺应之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有时候,王阳明喜欢用镜子来说明乐之心体应物无迹、无滞这一特性。美丑媸妍皆明镜应物而现,镜本身光光如也。这亦和二程的“知止”话题是联系在一起的。圣人之心,如明镜止水。心普万物而无心,情顺万物而无情。二程语录中这些话语皆是阐发此意。如此,怒也罢、哀也罢,均不害此乐之心体。关于怒,我们可以通过对比王阳明与伊川对颜子不迁怒的解释而领会王阳明的乐之心体的意蕴。有弟子问伊川:“不迁怒,不二过,何也?语录有怒甲不迁乙之说,是否?”伊川先生曰:“是。”曰:“若此,则甚易。何待颜子而后能?”曰:“只被说得粗了。诸君便道易。此莫是最难。须是理会得因何不迁怒。如舜之诛四凶,怒在四凶,舜何与焉?盖因是人有可怒之事而怒之。圣人之心,本无怒也。譬如明镜,好物来时,便见是好,恶物来时,便见是恶。镜何尝有好恶也?”310伊川以明镜何尝有好恶、“心如止水”来比拟圣人之心本无怒,这和王阳明对乐之心体的理解是一致的。但伊川迫于文本仍然承认“怒甲不迁乙”这一传统的诠释,王阳明则明确地说,颜子不迁怒,非谓怒于甲者不移于乙,盖不为怒所迁也。311
关于哀,有弟子问王阳明“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遇哀哭时,此乐还在否?”王阳明的回答是:“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即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312
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这确实与流俗所说的“乐”截然有别。除了喜极而泣、感激涕零之外,大概日常人们不会把哭看作是人生一乐。“哭”才心安,心安理得便是乐,但哭并不是为了心安。本体未尝有动,也并不是说本体是死寂的,而是说本体一直处于“安”之状态。不理解这两点,就会在根本上误解王阳明“乐”观之精义。清儒罗汉南曾专门拈出“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对王阳明本体之乐痛加鞭笞:
乐非心之本体也,情也。本体,其性也。喜怒哀乐未发,其理浑其于中,未尝偏于喜,未尝偏于怒,未尝偏于哀乐,故谓之中,此本体也。及其既发也,当喜而喜,当怒而怒,当哀乐而哀乐,莫非其本体之所流露。乐之时还他乐,不必说乐中有个哀;哀之时还他哀,不必说哀之中有个乐。以其皆出于情之自然,亦皆原于性之本然也。是故人之哭也,发于情之不自禁,哀痛之心迫切于中,自不觉其涕之流,自不觉其声之失,非谓欲求吾心之乐须是大哭一番也。虽曰此安处即是乐,人当大哭之时,又岂计及乎如是则安,不如是则不安哉?阳明谓人遇大故须大哭一番方乐,是心之本体虽哭,而心之本体不动,是则人之哭泣皆由外面做作,与本体曾无干涉。大故之来,不过偶为流涕,偶为失声,此心之乐仍如故耳,尚得谓之人哉?尚得谓之人情哉?313
罗汉南的关于哀乐的说法不可谓没有自得之处,但他对王阳明的批评却多有误解。一是他对王阳明所谓的“乐”的理解并不相应,其所谓“乐之时还他乐,不必说乐中有个哀;哀之时还他哀,必说哀之中有个乐”显然表明,其“乐”是与喜怒哀并列的具体的心理感受,是有对待的乐,而王阳明所谓的心体之“乐”并不是具体的心理感受,而是指示心体浑然天理之状态(即“安”)。二是人当大哭之时,当然不会计及乎如是则安,不如是则不安,问题是王阳明的文本中,心安与否并不是预先计较的目的,而是“心体”当哭则哭、当喜则喜之自然情态。心体似镜,应物之际,即感即应,既不是做作,亦不是与本体了不相干,换言之,本体之乐与喜怒哀乐并非两个互不相干的领域,相反本体之乐就在喜怒哀乐等具体情感领域之中自然发露的(别忘了王阳明本人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的著名说法),“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这一点王阳明是屡屡言之,罗氏却置若罔闻314,此是罗氏误解之三。
心即理,安心得理只须反身而诚,只须致良知,此乐确实是内在的、本己的、无对待的,《答陆原静书》说得最清楚:
来书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寻仲尼、颜子乐处。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否乎?若同,则常人之一随所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盖终身之忧也,恶得乐?澄平生多闷,未尝见真乐之趣,今切愿寻之。”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迷弃忧苦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