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代起,官吏管理中的吏胥问题成为影响政治的重大问题。元代重吏,致使有“元亡于吏”之说。而到明代,吏员地位逐渐低下,与胥役合流。到了清代,吏胥又与幕僚宾客合流,日益成为影响政治与社会的重要因素。
官与吏之别,在唐代就初露端倪。刘晏称:“士陷赃贿,则沦弃于时,名重于利,故士多清修;吏虽廉洁,终无显荣,利重于名,故吏多贪污。”629从宋代起,吏员就成了官吏管理中的难题。元代重吏,是其政治腐败的一个重要因素。到了明清,胥吏的腐败成为政治制度乃至政治体制的一大侵蚀剂。随着科举人数的增多,社会的发展和人口的增加,逐渐形成了一支庞大的吏员队伍。各级衙门的主力是吏员,他们承担各种公务,操持法律,解释规例。
明代晚期在地方官员中逐渐兴起了幕宾,到了清代,地方衙门的幕宾成为定制。幕宾又称幕僚、师爷、西席,主要负责衙门的刑名、钱粮、承发、稿案,其中以刑名和钱粮最为紧要。幕宾系地方官高薪聘请,以友相待,参议相应公务,督察有关吏员。
胥役又称衙役,没有官方身份,属于服役性质,承办公务,习称公人或差人。他们负责衙门的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解押等事务。清代的州县衙门,胥役分为三班,即皂、捕、快班,均为贱民(称四班衙役时则包括壮班,壮班为良民)。皂班负责站堂执役,捕班和快班负责缉捕人犯,奉差办事。各班均有班头,或称头役、都头,统领本班。正式胥役有少量工食银,但其收入主要靠额外索取。编制内有工食银的胥役称为正役,正役不足者另有白役,即编外胥役。除三班胥役外,还有看守监狱的禁卒,看管女犯、执行嫁卖判决的官媒,检验尸伤的仵作等等,包括更夫轿夫等等,均为胥役。
除幕僚、吏员外,明清官吏还有私人仆役性质的长随,包括管理门户的司阍(或称门上),负责文书签转的签押(或称稿案),负责保管和使用印信的用印,以及司仓、管厨、跟班等。
吏员、幕宾、胥役、长随等人,在明清官场构成了一个庞大的集团。清人阮葵生曾言:
“唐宋以来,以制举取士于文采声华,而士乃不习民事;吏习民事,而不得美仕。吏日下,士日尊,判然两途。而士之子恒为士,降而为吏,即为隳其家声,于是吏益以无赖。然在一邑,则一邑之政由其手;在一郡,则一郡之政由其手;在一部,则一部之政由其手。以无赖之人而政出其手,则无所往而不为弊也。朝廷兴一利,吏即随所兴者滋百弊。欲革一弊,吏即随所革者滋他弊。自知罪大,则纵火去其籍,使茫然莫知其颠末。且官有除降,而吏则长子若孙;官避本籍,而吏则土著世守;即年满有制,重役有禁,而子弟亲戚迭出不穷,更名而不更人,更人而不更其所守。夫以他州外郡之人为来往无常之官,官一而吏百,又皆文采声华不习民事之官,以之驾驭百十为群、熟悉风土、谙练事故、作奸犯科无赖之吏,于此能奏循绩焉?故较汉世难什佰也。沿习既久,如久病之人,转以病为命,一旦悉去此辈,则百司茫然,一步不可行,势不能以终日。”630
时人为之感叹曰:“朝廷清厘庶政。诸弊皆易芟除。而惟此胥吏之奸。牢不可破。”631
幕僚胥吏的共同特点是,他们多数不属于官府的正式编制,没有国家官员的品秩身份,但他们却具体经办各种行政事务,甚至要给主官出谋划策,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主官。“吏胥生长里巷,执事官衙,于民间情伪,官司举措,孰为相宜,孰为不宜,无不周知。他日见诸施为,当更有条而有理。”632所以,雍乾年间的大吏陈宏谋认为,治理社会离不开吏胥,汉代的黄霸就是此类人物中的佼佼者。问题是,到了明清,吏胥在体制中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位置。他们既在官场上具有广泛的联系,又在地方上具有很深的根基。离开了他们,国家机器就无法正常运转。但是,就政治制度而言,他们又游离于制度的间隙之中,影响制度极多而受制度约束极少。除了部分吏员有俸禄外,他们基本上不从国家的正规俸禄中获取报酬,即使是领取俸禄的吏员,由于俸禄极低,也不是依靠俸禄生活,而是凭借衙门的陋规、主官的饩廪以及所管职事的“生发”过日子。吏员与胥役同主官的关系是上下级关系,但体制在二者之间划出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幕宾与长随同主官的关系则不是官员之间的权责关系,而是主仆式的私人关系。这种公私交错的现象,是吏治腐败的重要渊源。
张居正曾谈到吏员之弊时说:“人之所以畏吏而必欲赂之者,非祈其作福,盖畏其作祸也。如兵部袭职官,功次系于首级,一颗一级,令甲至明也。昔有吏故将一字洗去,仍填一字,持以告官曰:字有洗补,法当行查。俟其赂已入手,则又曰:字虽洗补,然查其贴黄,原是一字,无弊也。官即贷之。是其权全在吏矣。欲毋赂之,可乎?”633
顾炎武针对晚明政治弊端说:“叶正则之言曰:‘今天下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州县之弊,吏胥窟穴其中,父以是传之子,兄以是传之弟,而其尤桀黠者,则进而为院司之书吏,以掣州县之权。上之人明知其为天下之大害而不能去也。”634
黄宗羲归纳道:“盖吏胥之害天下,不可枚举,而大要有四:其一,今之吏胥,以徒隶为之,所谓皇皇求利者,而当可以为利之处,则亦何所不至,创为文网以济其私。凡今所设施之科条,皆出於吏,是以天下有吏之法,无朝廷之法。其二,天下之吏,既为无赖子所据,而佐贰又为吏之出身,士人目为异途,羞与为伍。承平之世,士人众多,出仕之途既狭,遂使有才者老死邱壑,非如孔孟之时,委吏、乘田、抱关、击柝之皆士人也。其三,各衙门之佐贰,不自其长辟召,一一铨之吏部,即其名姓且不能遍,况其人之贤不肖乎!故铨部化为签部,贻笑千古。其四,京师权要之吏,顶首皆数千金,父传之子,兄传之弟,其一人丽于法后而继一人焉,则其子若弟也,不然,则其传衣钵者也。是以今天下无封建之国,有封建之吏。”635
黄宗羲提出的变革之道是吏胥皆用士人而变其出身,长官自辟掾属以结成责任关系。
清代中央部院、地方督抚,直至州县佐贰,无不存在同样问题。雍正时“严各部书吏需索之禁”的上谕就指出:
“各部之弊,多由于书吏之作奸。外省有事到部,必遣人与书吏讲求。能饱其欲,则援例准行;不遂其欲,则借端驳诘。司官庸懦者,往往为其所愚;而不肖者,则不免从中染指。至于堂官,事务繁多,一时难以觉察。且既见驳稿,亦遂不复生疑。以致事之成否,悉操书吏之手,而若辈肆无忌惮矣。在督抚藩臬*(读音niè)等,止图事之完结,遂乐为应付,而不惜甘为容隐而不言,无怪乎奸胥猾吏以诈骗为得计,视国法如弁髦也。内部之书吏索之督抚,彼此效尤,必至督抚之书吏索之司道,司道之书吏索之府县,层累而降,受其害者仍在吾民也。嗣后着严行禁止。”636
书吏掌管文书档案,“收储案卷,封禁虽严而翻阅查对不能脱书吏之手,盗取文移,改易字迹,百弊丛生,莫可究诘。”637
针对师爷,雍正也提出整顿方略。“谕吏部:各省督抚衙门事繁,非一手一足所能办,势必延请幕宾相助,其来久矣。但幕宾贤否不等,每有不肖之徒,勾通内外,肆行作弊。黜陟属员,则清浊混淆;审理狱讼,则曲直倒置。败督抚之清节,误督抚之功名。彼则置身事外,饱橐而去,殊属可恨。”“嗣后督抚所延幕客,须择历练老成深信不疑之人。将姓名具题,如效力有年,果称厥职,行文咨部议叙,授之职位,以示砥砺。”⑤
清代在雍正时,才开始注意从制度上解决幕宾胥吏问题,但其时已遗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