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西“神”论的异同

中国古人对天或神的上述看法,与西方基督宗教神学的上帝观有相同处,也有不同。相同处在于,中西宗教人士都不约而同地断定,天或神是世界产生的根源,是世界的主宰,也是世界的归宿,天或神是世界的根源、主宰、归宿的统一体。不同处则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天或神是不是有很强的人格色彩。中国古人更多地讲天,西方宗教更多地讲神。中国古人所谓天,自然色彩浓郁,人格色彩淡薄,基督宗教的上帝人格色彩很重,自然只是上帝的创造物。二是中西宗教对于天或神作为根源、主宰、归宿的具体理解和解说,也不相同。主要表现在几个方面:

其一,生成者与创造者不同。天或神在中国只是生成者,在西方则是“圣父”那样的创造者。

其二,生成方式和创造方式不同。中国“天”的生成方式,如种子发芽、植物开花一样,是有机的自然生成模式。西方基督宗教“上帝”的创造模式,就像柏拉图所说,如工人按照模型,组合材料而生产产品,是人为的产品加工模式。关于上帝创造世界和人,《圣经》的记载是典型。它记载说:

“第一章,天地万物的创造。在起初天主创造了天地。……天主说:‘有光!’就有了光。……这是第一天。天主说:‘在水与水之间要有穹苍,将水分开!’事就这样成了。天主造了穹苍,分开了穹苍以下的水和穹苍以上的天。……这是第二天。天主说:‘天下的水应聚在一处,使旱地出现!’事就这样成了。……天主说:‘地上要生出青草,结种子的蔬菜,和各种结果子的树木,在地上的果子内都含有种子!’事就这样成了。……这是第三天。天主说:‘在天空中要有光体,以分别昼夜,作为规定时节和年月日的记号。要在天空中放光,照耀大地!’事就这样成了。……这是第四天。天主说:‘水中要繁生蠕动的生物,地面上、天空中要有鸟飞翔!’事就这样成了。……这是第五天。天主说:‘地上要生出各种生物,即各种牲畜、爬虫和野兽!’事就这样成了。……天主说:‘让我们照我们的肖像,按我们的模样造人,叫他管理海中的鱼、天空的飞鸟、牲畜、各种野兽、在地上爬行的各种爬虫。’天主于是照自己的肖像造了人,就是照天主的肖像造了人:造了一男一女。天主降福他们说:‘你们要生育繁殖,充满大地,治理大地,管理海中的鱼、天空的飞鸟、各种在地上爬行的生物!’天主又说:‘看,全地面上结种子的各种蔬菜,在果内含有种子的各种果树,我都给你们做食物;至于地上的各种野兽,天空中的各种飞鸟,在地上爬行有生魂的各种动物,我把一切青草给他们做食物。’事就这样成了。……这是第六天。

第二章,安息日。这样,天地和天地间的一切点缀都完成了。到第七天天主造物的工程已完成,就在第七天休息,停止了所做的一切工程。天主降福了第七天,定为圣日,因为这一天,天主停止了他所行的一切创造工作。这是创造天地的来历。

人与乐园。……上主天主用地上的灰土形成了人,在他鼻孔内吹了一口气,人就成了一个有灵的生物。”453

其实,《圣经》记载的上帝创世造人模式虽然是人为的,但也未必一定排除了自然生成性。但这一点需要进一步解释。

其三,主宰权能的范围和程度,中西不同。天或神在中国只是治理世界的君主,即使还加上孔子“天命”观中那种外在的“天命”主宰,天或神也只是对于事情的最终结局有决定性作用。中国古代宗教思想中的天或神,并不全面地、绝对地、永恒地主宰世界上的一切。而对于西方基督宗教的上帝而言,全世界一切事物,从其产生、运动、发展,到衰落、灭亡,无不在“上帝”全面、绝对、永恒的主宰权能范围之内。在古代中国宗教思想中,天或神,更多的只是作为引导者、榜样,以帮助人们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在西方基督宗教思想中,上帝则是像“圣子”那样的审判者、拯救者而成为理想实现的直接来源。

如果可以用世俗社会的人格形象,来描绘古代中国宗教思想中的“天”,和西方基督宗教思想中的“神”,则两个形象之间的不同,或可以这样描述:中国的天神像温情脉脉的宗族家长,像春秋战国之际互相争霸的封建诸侯,后来则像一统天下的朝廷君主;西方基督宗教思想中的上帝,则像可以制作产品的工匠或工程师,像对奴隶生杀予夺的奴隶主,像中世纪拼命保护自己领地的封建领主,后来则像近代以来重视工人民主、自由等权利的资本家。中西宗教思想史上天或神的形象,不自觉地打上了世俗社会主宰者的烙印。

天或神是不离开现实世界的,也不离开现实世界的本体。在西方基督宗教神学思想中,上帝的地位比存在本体的地位要高很多,存在只是上帝的属性之一。西方哲学家所提出的最高范畴,如古希腊巴门尼德(Parmenides,前570-前480)的存在、柏拉图的理念、法国的笛卡尔(René Descartes,1596-1650)及康德等人的理性、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等,在神学家看来,无不是上帝的一部分,或者是上帝对人的恩宠,或者就是上帝精神的理性表现。比如,天主教神学所谓“圣神七恩”,包括仁爱、孝敬、刚毅、聪明、明达、智慧、上知,实际上揭示了这样一个神学上的终极真理:人的理性等认识真理的能力、道德等实践真理的规范、自由等与真理合一的精神,无不来源于上帝。从研究对象看,西方神学的上帝比西方哲学的本体更高、更大、更全、更深,同时,联系到西方中世纪哲学是神学的婢女这一现实看,西方神学比西方哲学的地位高,完全可以理解。

在中国古代思想中,天或神就是“道”本体的人格化。探讨“道”的学术思想,和讨论“天”或神的思想,在思想内容上,本就有许多交叉处,也没有地位高低之别,反映了在中国古代社会里,无论是学术思想,还是宗教思想,都是专制皇权的“婢女”这一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