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体裁而言,我们可以看到,如今通行本《论语》20篇之中,除了《乡党》一篇之外,其余各篇内容基本上都是由孔子及其弟子之间的对话构成。185仅就体裁而论,已经可见《乡党》一篇的独特。就内容来看,《乡党》更是与其它各篇不同。该篇除了最后一节,从头到尾都只是记录孔子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行为细节,并无任何“微言大义”。且记录之详细,几流于琐碎。如此我们不免会问:既然《乡党》一篇无论在形式还是内容上都与《论语》其它各篇“格格不入”,为什么编纂者会在《论语》中将其单列一篇呢?进一步而言,我们或许可以问:《论语》的编纂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实录”孔子日常生活中的这些点点滴滴,是否其中有深意存焉呢?当然,对于《乡党》篇的编纂者来说,其意义或许不言自明,但从后人尤其当今的我们来看,意义的诠释与重建必须以一种“译码”(decoding)的方式来进行,恐怕就是舍此别无他途的了。
所谓的“日常生活”,大概无非“衣”、“食”、“住”、“行”以及平时的“言行举止”。“言行举止”中的“行”和“举止”,可以归为“行”即“行为”一类,如此,日常生活大体就可以概括在“衣”、“食”、“住”、“行”和“言”这五类之下了。而《乡党》一篇18节文字,186 除了最后一节之外,其它所有文字内容,几乎完全可以归入“衣”、“食”、“住”、“行”和“言”这五类。“衣”是记录孔子如何着装的;“食”是记录孔子如何饮食的;“住”是记录孔子如何起居的;“行”是记录孔子的动作举止和日常行事;“言”则是记录孔子如何说话的。下面,我们就具体来看一看《乡党》篇对这五个方面的记录,然后再分析其中的意义。
1、“言”
《乡党》开篇两节就对孔子如何“言”有生动的描述: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第一节)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第二节)
这两段记载中,第一段是说孔子在乡里之间,其容貌温恭谦逊,好像不能说话一样。而在宗庙朝廷之上,则能言善辩、条理分明,毫不含糊,只是非常谨慎恭敬。第二段是说孔子上朝,君主还没有来时,与地位较低的“下大夫”讲话,侃侃而谈,和气而又欢乐;与地位较高的上卿谈话,恭恭敬敬,自己也不失威仪。君主已经来了,则恭敬而不安,行步安详。
2、衣
关于孔子的穿著,《乡党》篇有如下一段:
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狐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非帷裳,必杀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第六节)
这一段意思是说:孔子不用玄色和浅绛色做衣服的镶边,不用红色和紫色作为平常居家时的便装。夏天的时候,穿粗的或细的葛布单衣,但一定裹着衬衫,并让它露在外面。穿黑衣时里面衬羔羊皮做的裘;穿白衣时里面衬小鹿皮做的裘;穿黄衣时里面衬狐皮做的裘。平常居家穿的皮袄身材稍长,但右边的袖子要裁得短些。晚上睡觉时一定要有小被,有一个半人长。用狐貉皮的厚毛来做坐褥,以接待宾客。除非在丧事期间,腰上系的大带上面要佩戴各种装饰品。除非在上朝和祭祀的时候穿用整幅布做的裙子,其它时候穿的裙子一定要裁去多余的布。吊丧时不穿黑色的羔裘,不戴玄色的帽子。大年初一,一定要穿着朝服去上朝。
3、食
关于孔子的饮食,《乡党》篇有两段记载: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语,寝不言。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第八节)
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君赐生,必畜之。侍食于君,君祭,先饭。(第十三节)
第一段是说:吃饭不因为饭米精细就吃得过多;吃肉不因为烹饪的精细就吃得过多。饭食气味变了,鱼肉腐败了,都不吃。饭食和肉类颜色味道变坏了,不吃;烹饪的生熟失度,不吃;不到该吃饭的时候,不吃;没有按照一定方法切割的肉,不吃;调味品不合适,不吃。肉品虽多,不要吃得超过五谷。只有喝酒不加限制,但不及醉即止。买来的酿制时间不足一夜的酒以及街市上买来的肉,都不吃。饮食完毕,姜碟不撤,但仍不多吃。参与国家祭祀典礼所得的祭肉,不过夜即分赐于人。自己家里或朋友赠送的祭肉,存放也不超过三天。超过三天,就不吃了。吃饭就寝时都不说话。即使是粗食、菜汤和瓜类,临食前也要作为祭品。并且,祭祀时也一定容貌恭敬严肃。第二段是说:国君赐给食物,一定要端正席位而坐,先加品尝。国君赐给生肉,一定煮熟后先供奉给祖先。国君赐给活的牲畜,一定要养着。与国君一起吃饭,在国君祭祀时,先吃饭,就像是先代国君尝食一样。
4、住
“住”是指平常的日常起居。对此,《乡党》篇有如下的几段记载:
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第十节)
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君命召,不俟驾行矣。(第十三节)
寝不尸,居不容。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有盛馔,必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第十六节)
第一段是说:遇到乡里人们一起饮酒,要等到老人先离席后,孔子才离开。遇到乡人行傩礼驱鬼,孔子一定穿上朝服,站立在家庙的东阶上。第二段是说:孔子生病,国君前来探望,孔子一定头向东方而卧,身上加披朝服,还要托上一条大带。国君有命召见,孔子不等到仆者驾车,就徒步先行了。第三段是说:睡觉的时候不像尸体那样直挺四肢、仰面而卧;平常在家时不像做客那样过分讲究容仪。遇到有穿丧服者,即使平素很亲密,也一定改变容色,以示哀悼。遇到大夫和盲人,即使一天数次相见,也一定每次都表示礼貌。乘车时,遇到送丧服的人或者持有邦国图籍之人,一定手扶车前的横木表示敬意。遇到他人盛宴款待,一定从席上改容起立,表示谢意。遇到疾雷大风,一定肃然改容变色。
5、行
“行”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指狭义的动作举止;另一种是指广义的日常行事。首先,我们看看狭义的动作举止。《乡党》篇有三段栩栩如生的描绘,分别是讲接待外宾、上下朝和出使国外举行典礼时的行为举止: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第三节)
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第四节)
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蹜蹜如有循。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第五节)
第一段是描写孔子接待宾客时的行为举止,意思是说:国君派孔子出去接待外宾,孔子一定面色庄重,行路也如同临深履薄一样。向两旁的人作揖行礼,左右兼顾,衣服前后俯仰,却整齐不乱。从中庭快步趋进时,体态舒展美好,如鸟儿展开双翼。宾客辞别,一定回去复命,说:“来宾不再回头了。”第二段是描写孔子在朝堂上的行为举止,意思是说:孔子走进朝廷大门时,一定敛身谨敬,好像大门容不下身子一般。站,不站在门的中间;走,不踩门坎。经过国君的座位,面色一定变得庄重,脚步一定轻快起来,言语也好像说不出来一样。提起下摆向朝堂上走时,恭敬谨慎,憋着气似乎不能呼吸一样。走出朝堂,降下一节台阶,面色便放松起来,流露出怡然自得的样子。下完了台阶,便疾步向前,好像鸟儿舒展翅膀一般。回到自己的位子,就显出内心恭敬不安的样子。第三段是说:孔子出使外国举行典礼,当他拿着圭时,恭敬谨慎,好像力量不够的样子。向上拿,就好像在作揖;向下拿,就好像在交给别人。面色庄重,脚步也紧凑狭窄,彷佛走独木桥一样。献礼的时候,满脸和气之色。以私人身份和会见外国君臣,则是轻松愉快的样子。
其次,我们再来看看广义的日常行事。对此,《乡党》篇也有三段记载:
入太庙,每事问。187(第十四节)
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第十五节)
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第十七节)
第一段是说:孔子到了太庙,每件事都要发问,即使知道,也仍然如此。第二段是说:朋友死了,没有人管,孔子就说:“丧葬由我来料理吧。”朋友有馈赠,除非是祭祀用的肉,即使是车马,孔子也不拜谢。第三段是说:孔子上车,一定先端正地站好,抓住扶手带,然后再跨登上车。在车中,不回头看,不高声说话,也不用手随处指点。
对于了解孔子来说,如果《论语》其它各篇可以使我们“听其言”,那么,与其它各篇不同的是,《乡党》一篇则可以让我们“观其行”。通过《论语》其它各篇孔子与弟子们之间的对话,我们可以领悟到孔子所表达的“道理”。而透过《乡党》一篇中孔子日常生活各个方面的行为举止,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孔子则跃然纸上。如果《论语》其它各篇主要是孔子的“言传”,那么,《乡党》一篇则几乎完全是孔子的“身教”。在“身教”胜于“言传”的意义上,我们不但不能忽略《乡党》,反而更应当深思熟虑其中的蕴涵和意义。
孔子的“身教”是什么?由《乡党》中的孔子形象,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第一,孔子“以身作则”所要“教”的是他的礼仪实践;第二,礼仪实践涵盖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对孔子来说,无时无处不是礼仪实践的道场。
我们或许已经无从揣测该篇编纂者的心意,但后世历代《论语》注家在注解《乡党》一篇时几乎无不指出该篇要在记录孔子的礼仪实践,或许也可以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意义上不断印证编纂者最初的心迹。因此,表面上看,《乡党》一篇只是不厌其烦地记录孔子的日常行为,既包括“公领域”,也不乏“私生活”,衣食住行,巨细无遗。其实,这些方方面面、点点滴滴,无一不是礼仪行为的实践和体现。
我们不妨仍然从“言”、“衣”、“食”、“住”、“行”这五个方面举例加以分析和说明。就“言”来说,譬如,孔子之所以分别有“于乡党”和“在宗庙朝廷”不同的“似不能言”和“便便言”,是因为乡里之间,交往的都是亲朋故旧,不必计较言辞;而宗庙是行礼之处,朝廷是布政之所,所言必须严密周洽。之所以对“上大夫”和“下大夫”有“侃侃如”和“訚訚如”的分别,是因为爵位尊卑的差异,要求表达方式的区别。这里的不同,在于“礼”的要求。就“衣”来说,为什么孔子的穿著会在颜色、材料和样式方面有如此的讲究,决不是如今人一样,除了季节时令的因素之外,多从美感的角度考虑,而基本是根据礼制的要求。譬如说,为什么孔子“羔裘玄冠不以吊”,是因为“丧主素,吉主玄,吉凶异服”。188 就“食”来看,对于以上所引的两段。如今的解释大都从养生的角度,但这是现代人的视角,其实就当时的语境而言,更多的还是礼仪方面的考虑。与其穿着一样,孔子在饮食方面如此之多的禁忌,所谓“不食”,决不是孔子的“偏食”和过分“讲究”,因为孔子当时并没有多少讲究吃穿所必须的“奢侈”的前提条件。最能于此有所说明的,莫过于孔子在陈国绝粮时的表现。当面临饥饿这一危及人类生命的问题时,任何人都有可能为了“吃饭”这一基本的生存条件而不顾一切。但孔子在回答子路愤愤不平的询问时,仍然强调君子小人的区别往往正是在困境中才得以显示,所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焉。”189 如何不妄为而流于“滥”?就在于能否守礼。就“住”来说,情况也是同样。譬如,即使抱病在床,国君前来探视,也不能失君臣之礼。所谓“东首,加朝服拖绅”,孔子披上朝服并拖上大带,自然是讲求礼仪的表现,但为什么一定要头向东方呢?这仍然是为了合乎礼仪。因为孔子头朝东方,国君探视时即可“南面而视”,如此才不违君臣之礼。至于说“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以及“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有盛馔,必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也无不都是守礼的表示。最后,就“行”来说,比如第四节一大段对孔子在朝堂之上种种动作、姿态甚至面部表情的刻画入微,所谓“鞠躬如也”、“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怡怡如也”、“翼如也”和“踧踖如也”以及“如不容”、“其言似不足者”和“屏气似不息者”等等,简直如同现在的电影镜头。之所以如此,也都是要栩栩如生地突显孔子在礼仪实践过程中的一举一动。
就今人而言,总不免将礼仪实践与日常生活割裂开来,由此往往产生两点认识,一是认为礼仪实践只是属于某些特定场合的行为;一是认为礼仪实践只是表面的形式。对现代世界来说,这两点或许常常是正确的观察。但是,《乡党》一篇向我们显示的两个方面:礼仪实践几乎涵盖日常生活的所有内容,以及孔子在实践各种作为日常生活点点滴滴的礼仪行为时无不有相应的情感流露,恰好针对这两点提供了否证。对于《乡党》中的孔子来说,礼仪实践不仅不外于日常生活,反而与日常生活一体相关,构成几乎日常生活的全部内容。并且,礼仪实践也不只是履行外在的仪式,而是表达内心情感的必要方式。正是透过礼仪实践,日常生活的各种行为才获得了“价值”和“意义”。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孔子在将日常生活礼仪化的同时,也将礼仪日常生活化了。在完全图像化的(visualized)《乡党》中,活生生的孔子透过其言谈举止、举手投足向我们展示的,正是一幅幅作为礼仪实践的日常生活的场景和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