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式组织是我们能够感觉到的事务,生活中好像到处都有小团体、圈子等等,我们对此再熟悉不过了。仔细想想会发现,非正式组织难于描述,我们越去清晰地定义它、描述它,仿佛越找不到头绪。在目标、规则、理性程度、活动方式等方面,正式组织与非正式组织有着明显的区别,在某些情境下,这些区别似乎又很小,二者存在模糊地带。努力去观察一下,我们很快会意识到,详细刻画一个非正式组织很困难。
巴纳德没有放过非正式组织这一微妙而难以解释的问题,他认为非正式组织的研究还不够,只是在工业组织的生产层面得到明确的研究,其中包含梅奥的《工业文明的人类问题》,怀特海德的《自由社会中的领导》,坎布里奇的《工业工人》,罗德里斯伯格和狄克森的《管理和工人》,以及福莱特对组织动态因素的深刻分析。这些研究者大部分是人际关系学派的重要人物。其中罗德里斯伯格和狄克森两人的著作《管理和工人》,记录了哈佛研究组在霍桑试验绕线室试验中的详细过程,他们注意到非正式组织对工人的影响,发现了工作团体中的限产行为。从人际关系角度来看,管理者应该将组织看作一个社会系统,平衡正式组织所要求的效率逻辑和非正式组织的情感要求之间的冲突。24
巴纳德在前人的基础上继续探讨这个问题。本章研读,我们着重挑选巴纳德论述非正式组织作用的论述,也就是非正式组织到底是什么?其与正式组织是什么关系?同时将一些有意思的论述放到本章最后,以供补充认识:
巴纳德谈到,“非正式组织使得一些正式组织非成立不可,如果不成立的话,非正式组织可能无法持续发展下去。……纯粹被动和不活泼的联系是不能长期存在的,似乎必须做些什么事才行。常常有这样的情况,组织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人们联系的需要,联系就是成员们普遍和的和唯一的动机。……任何一种特定的活动形式,通常由于这种或那种原因,在短时间内就会结束,而要找到另一种活动形式,对个人或集体一般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建立活动的模式具有极大的重要性。”(P93-94)
有过类似经历的人可能对上面一段很有感觉。曾经有一个非正式的交流群体,大家都爱好管理研究,几个人定期聚一聚,聊聊管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感觉到需要做些什么事,做某些具体的事,才能将交流继续下去。其中某人发起了一个博客,大家在那里都写一些东西,交换一下看法,顺便也谈些管理之外的个人琐事。大家参与这个非正式组织,保持了很长时间的交流意愿,直到各种环境变化,交流不再活跃。为了找到活动模式,有人推动一些新的事情,比如,一起去企业考察,共同开发一些案例等等。正如巴纳德提醒的“活动模式的重要性”,那些新的活动被提出来,经过了几次热情的交流,随后就没有了音信,人们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不愿意做下去了。是的,非正式组织使得一些正式组织非成立不可,可是一旦成立,也有可能使得这个正式组织连同过去的非正式组织全都瓦解,其中找到某些活动、找到活动模式可能是战略因素,没有它不行。
我们可以琢磨琢磨,多少非正式组织无法继续下去,原因就是没事可做,可做的事太少;人们为了建立联系而做某些事情,所做的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提供联系的机会;一旦找不到活动的模式,组织就不能存在下去。巴纳德常常说一些话,超越了某些孤立的观点,他讲给有故事的人。
巴纳德谈到,“社会的结合是个人不可缺少的需要。这就要求有当地的活动和个人之间的相互作用。没有这些就会发生人性丧失的情况。人们之所以愿意忍受本来可以避免的烦琐的日常工作和危险任务,就是由于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地要通过行动来维持社会结合的感觉。”(P95)
有个例子很好地说明这个问题,某位女士在一个科研院所做外聘工作,由于是外聘,工资极低,根本抵不上每月的花费,她家里环境很好,不缺钱。她在这里工作,地位类似于“二等公民”,永无转成正式工的机会。但这位女士坚持干下去,而且非常快乐努力认真地干活。她所从事的工作包含很多琐碎、重复的劳动,比如把大量的技术文件归档、打成捆、存放到指定位置,将开会的信息逐一电话通知到技术专家们,接听无数电话、接待很多咨询,提供会议服务,等等,在忙的时候经常需要加班。她提供的继续干下去的理由是,和这里科室的同事们关系融洽,大家在一起很开心,而且经常可以面对一些不同的人。很多人无论物质条件如何丰富,也不愿意待在家里不上班,待在家里时间长了,不接触社会,有一种要疯掉的感觉,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社会性需求的体现。
巴纳德上面那段话中还有个小细节——社会的结合是个人不可缺少的需要。这就要求有当地的活动和个人之间的相互作用。“当地的”这个词是怎么回事?必须要“当地的”吗?必须要面对面吗?用巴纳德的一些话做依托,可以使我们产生很多联想,可以反思我们当前的社会。随着信息互联网的发展,人们通过各种终端、媒介、各种即时通信工具和社交平台,可以与世界上的任何人取得联系,足不出户跨越万里。这种新的现实可能不是巴纳德那个年代所能想到的,也就是“当地的”联系好像不再是人们社交的唯一途径了。但反过来一想,目前这种人们大量时间被锁定在各种终端的状态,这种虚拟联系越来越多的趋势,是帮助人们找到了各自所需的社会结合?还是正走在虚幻空洞、人性丧失的边缘? 似乎未有定论。
巴纳德上面那段话里出现了“人性丧失”一词,显然这不是一个缓和的词汇,此段之前,巴纳德还提到过一次。“当人们缺乏社会接触的渠道,处于真空状态,会有人性丧失的感觉,当相当多的人处于此状态,就可能做出疯狂的事情,必须使人群有事可做是极端重要的,无所事事是祸害之源。”(P94)
可以通过一个例子来说明。某位大型制造企业的领导,他谈到过这些感觉,他每次在给各个分厂布置任务的时候,都要稍微高一点点,他的观点是忙一点好,大家都很忙就不容易制造事端。他最头痛的时候就是生产不均衡,导致某个车间大批人员无活可干,为此,他宁愿低价给别的厂干些活,哪怕亏些钱都愿意。大批量无活可干的劳工,大量的人突然没什么事情可干,这时必须创造某些活动。所谓“有事干活,无事练兵”,没有工作要干,也要把人们调动起来,进行培训、训练,就是因为无所事事是祸害之源。
巴纳德谈到,“非正式的联系显然是正式组织形成以前所必需的一个条件。要使得共同目的能够被接受、信息交流成为可能、协作意愿的精神状态得以达到,都必须有一个事前的接触和预备性的相互作用过程。”(P93)
还是通过例子来说明。某位空降的总经理,在上任的很长时间内几乎什么事都做不成,为什么呢?他认为应该遵守制度,按照规范行事,于是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推动某些改革,每次提议都是在领导班子的公开会议场合,走正式程序,从不与人提前私下交流,从不做些预备性的工作,结果就是很多事情得不到支持,一些事情永远在讨论将状态。在很多情况下,非正式的联系尤其是必不可少的环节,这是一种事实,一种状态,一种存在。很多董事会在召开之前,所有涉及重大表决的会议之前,可以看到重要人物都在某些圈子里进行交流,这些预备性的接触作用很大,等到正式决议的时候,那已经是个必须要走的形式了。很多时候,往往是关键的几个人,通过非正式的接触就决定了一切。
巴纳德谈到,“正式组织由非正式组织产生并且必须有非正式组织。但在正式组织产生以后,它们又创造出非正式组织并且需要非正式组织。……你阅读一个组织的组织图,设立许可书、规则和章程,或观察甚至细查其中的人员,都不能理解这个组织或它如何工作。对绝大多数组织来讲,了解组织的诀窍是,了解其非正式社会的人物、事情和缘由。”(P96-97)
前面简短的几句话,也许是对正式组织与非正式组织之间关系的最精确的描述。我们知道,人际关系学派的罗德里斯伯格等人在霍桑试验中发现了非正式组织,确切讲是绕线室试验中,他们发现工人中存在着限产行为,一个非正式组织能够影响工人们的产量,使得每一个人的产量控制在一个既不太多、又不过少的数量区间;同样在这个试验中,在正式的组织成员分组之外,人们工作之余跨岗位交流、活动,形成小圈子、小团体这类非正式组织,而且不善于人际交往的人被边缘化了,无法加入进来。大名鼎鼎的实验告诉我们正式组织中会产生非正式组织,这或许会给我们一种感觉,非正式组织都是由正式组织创造的。巴纳德做出了提醒——正式组织由非正式组织产生,起码从组织产生的源头来考虑,是这样的。任何一个组织产生正式的规则之前,正式组织产生之前,肯定离不开大量的非正式接触。
后面几句话道出了了解一个组织的诀窍——去了解它的非正式组织。在一个有深厚文化底蕴的企业,这种感觉会特别明显。比如,某老牌军工企业,一位领导者曾经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在该企业,谁最有权威?各个部门,甚至一把手,在很多事情面前,都未必有权威,企业内部人私下里吃饭的时候,那时坐在中心的才是真的权威,该企业的文化是“大家觉得谁最有本事,让谁坐中心,而不是依据官职大小。”对于从事咨询、调研工作的人来讲,为什么往往获得不了关键的信息,拿到手的都是大面文章?原因很简单,没有深入哪怕是一个非正式组织,或者没有对一些细小的蛛丝马迹予以关注,往往这些细小的蛛丝马迹是在非正式的情境下闪现的。在组织图和各种规章制度、公开报道中我们获得了无数信息,到头来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
在很多情景下,琢磨一下非正式组织与正式组织间的相互矫正和互补作用,非常有意思。有时候,非正式组织有着奇妙的作用:有很多正式组织努力推行做的事情,被非正式组织调节于无形中;有很多正式组织做不成的事情,非正式组织却可以;如果正式组织错了,非正式组织会悄悄地向正确的方向调整;如果正式组织对了,非正式组织也许会弱化它。巴纳德提醒我们,千万不要忽视非正式组织,它不可或缺,甚至可能代表组织生活核心的秘密。
巴纳德还有段话值得分析,“任何个人能够发生相互作用的人数虽然是有限的,但通过社会中人们之间关系的无限连锁的多方面发展,能够扩展到广大的地域和众多的人群中去,形成统一的思想状态,并结晶成为我们称之为风俗、习惯和习俗的事务。”(P98)
这段话给人一种遐想,类似像“蝴蝶效应”这样的感觉浮现出来,一个人微不足道的活动能力,一个微不足道的非正式接触,在互动行为的无限连锁中,就会起作用,还可能起非常大的作用,这样一切非正式的活动都很可能具备有意义。这是再一次间接表明非正式组织的重要作用。我们必须佩服巴纳德对组织行为的动态刻画,他恐怕预料不到,他的后人已经将他的思想通过无数非正式的交流传播开来并贡献于社会。
至此,巴纳德已经将非正式组织的存在价值论述清楚。他进一步指出非正式组织的几个具体作用,包括促进信息交流的职能,通过调节人们贡献意愿和稳定客观权威来维持正式组织的凝聚力,以及保护个人人格。最后,还是用巴纳德自己的语言来结束吧,下面几段话能够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非正式组织:
“非正式组织的最普遍的直接后果是形成了一些风俗、道德观念、民俗、习俗、社会规范和理想。”(P93)
“当人们并不在一个正式组织中或并不受其管辖时,仍然常常接触和相互作用。”(P91)
“非正式形成的习俗和经过正式组织精心制定的措施之间存在着分歧和矫正作用。前者适应于个人无意识的和非理智的行动和习惯,后者适应于人们理智的和经过计算的行动和决策。正式组织的行为比较而言是相当符合逻辑的。”(P93)
“社会由正式组织所构成,而正式组织则由于非正式组织而具有活力并受其调节。”(P96)
“非正式组织对正式组织是极为重要的,特别在信息交流方面。不仅对整个组织或最基层的下属单位是这样,对我们称之为管理组织的特殊单位也是这样。经理人员的信息交流职能包括维持作为信息交流重要手段的非正式的管理组织。”(P176)
“在个人进行选择的过程中,非正式组织实际上起着指导的作用;而在单纯的和原始的社会中,非正式组织是更明确的行为指导者。”(P81)
“一群乌合之众并不是一个复合的或简单的正式组织,而是一种特殊类型的非正式组织。只有当它有了正式的领导人才成为正式组织。”(P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