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本己身体的空间与一般的空间有着根本区别。一般空间的属性如高或低、远或近、左与右等等都是和本己身体的空间性相关的。比如,我们说“一个东西在桌子上”之时,在我心里我已将自己置于桌子上了,已将“理论上适合我身体与外在对象关系的范畴”运用于其上了。梅洛—庞蒂指出,没有这一“人类中心的联想”,“在……上”一词就与“在……下”或“在……侧”一道皆无由区别了,因此,我的身体不是空间中的一个“断片”,相反,“如果没有我的身体,空间就根本不存在”。429至此,梅洛—庞蒂完全是在重复胡塞尔在《观念》第二卷中对作为“零点”的身体的描述。但接下来,他对经验主义与唯理主义的批判使他与胡塞尔的身体现象学拉开了距离。
他举了施耐德尔(Schneider)的一个例子。当病人被要求指出自己鼻子的所在时,如果让他只准用手去指(而不准触摸)或用小木尺去指时,他根本无法做到,而当被允许用手抓住自己鼻子时,他却可以做到。“抓”或“触”与“指”(pointing)何以在病人身上会导致如此的差别?一个无法用手指出自己鼻子所在的病人何在在蚊子叮咬他鼻子的时候,可以准确无误地对准鼻子搔痒呢?经验主义者会从生理学、病理学的角度对此加以因果性的解释。不可排除这里有器官病变的因素在起作用,但何以这种病变在某些条件下会有表现,而在另外一些条件下却无表现呢?也不可排除身体活动是对外界事态的一个回应,但任何外在的刺激,只有在身体旨趣及其实践活动所及的范围内才有意义。经验主义的空间是纯粹的物理空间,而缺乏一个“实践的结构”。身体运动毕竟不是纯粹机械的位移,而是瞄向某个目标、有意义的有机体的活动,身体活动是在面临任务的“身体境况”中展开的。“我们活动的决不是我们客观的身体,而是我们的现象的身体(phenomenal body),这里并没有什么神秘可言,因为我们的身体,作为世界的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的潜在性,涌向有待把捉的目标并感知它们。” 430唯理主义者会认为“指”与“抓”“触”不同,它是“抽象的”动作,需要一种“范畴态度”才能做出,没有这种范畴态度,任何抽象的动作都无法做出。正常人之所以能做出“抽象的动作”即是因他的意向性对意义背景已有所筹划,他的活动空间被意识领会为有意义的结构化了的空间。而病人完全生活在当下具体的情景中,只能对具体的刺激做出反应,而对需要意向性领会的授义活动作基础的抽象活动,则无能胜任。唯理主义以范畴的态度、符号功能、表象功能去解释我们的活动并未错,但是,范畴的态度不是现成自足的东西,唯理主义之误在于它视意识为绝对透明的意向性,这种纯粹意识构成的空间只能是“同质的空间”而完全忽视了感知主体的需求与身体的自动力。而且,如果视意识为绝对透明的意向性而忽视意识的等级区分,那么当病人缺乏授义的行动能力即不再作为意识存在,那他就只能作为“物”而存在,只能堕回到对自身与世界茫然无察的“物的状态”,而实际上病人用手搔鼻的活动绝不是纯粹的机械位移,无论是抽象的活动还是具体的活动都包含有意向性这一意义环节,将某些动作归于“身体的机械作用”,将另一些动作归于“意识”显然是不妥的。
走出经验主义与唯理主义二难困境的出路在于“实存的分析”,在于对“自动力”(motility)这一“基本的意向性”的理解。“意识首先不是什么‘我思什么’而是‘我能’”431,“运动不是对运动的思,身体的空间亦不是被思及或被表象的空间”,身体的运动与其运动的背景、身体的能力及身体的目标在身体的自动力这一基本意向性中共同交织于一起。“意识是藉身体的中介而指向事物的存在”。自动力不是“意识的婢女”,不是“将身体运送到我们预先形成表象的空间点”,“为了我们能将身体趋向一个对象,这个对象首先是为它而存在了,我们的身体绝不应属于‘自在’的领域。对象也从来不为失用症的手而存在……”。432因此说我们的身体在空间中或在时间中是欠妥的,“它乃居于(inhabits)空间与时间中”,我身体活动,比如伸手拿水杯的动作,并不是先要瞄着杯子,用心测一下其距离与方位,然后朝着那个方位在空间中一点一点地接近目标。每个身体的动作在被意识到之前已经是有所意向的活动了,这是一种真正为而不名甚至不可分解的意向活动。“就我拥有一个身体——藉此我在世界中有所行动——而言,空间和时间对我来说,不是毗邻点的集合,也不是由我的意识综合的无限大的关系——我将我的身体拉曳进其中,我不是在空间与时间中,我也不设想空间与时间;我属于它们,我的身体与之相结合并包容之”,总之,“我的运动的身体经验并不是一种特殊知识,它为我们提供了通达世界与对象的路子”,“我的身体拥有它的世界,或者说领会着它的世界,而无须利用我的‘符号的’或‘对象化的功能’”。433这是对胡塞尔意向性理论的一个重要补充(甚至说是奠基),在身体的活动中已经拥有了“授义的力量”了。身体活动的空间已经是意义的空间了。经验主义之误在于它忽视了身体寓居的空间的实践性、意义性,而将之错误地视为物理空间,身体的活动亦相应地成了机械的位移而失去了意向性结构。而唯理主义将身体的有意义的活动视为范畴的态度,而完全忽视身体本身即是有着自己需求、领会与授义的结构。身体的活动能力与身体活动的习惯即在世界中存在的有所领会地与其目标和境况相谐和。身体的领会不是意识的构成,不是将“感觉材料”带入“理念”或“形式”下,我抬起我的腿时,并不是将作为离我头部有两英尺半之遥的空间中的物体抬起它,而是作为一种向下延展着我的运动意向的位置力量运用它,身体意向性成了一种最源始的奠基性的意向性,在其上乃是一种动作意义的积淀(如跳舞、弹钢琴、打字),而其最上层便是身体动作无法达到的意义即文化世界。于是身体成了一切意义源始开显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