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孙健敏:“速描”三代企业家,看领导和领导力
“我之所以佩服任正非,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在‘法、术、势’这三个方面相对比较兼顾,既有制度,对权术的驾驭也非常娴熟”。
要在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大背景下来讨论领导者与领导力,就先来扫描一下领导与领导力在中国“是什么样”。不过,在中国,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的差异很大;地区之间的差异很大;产业间的差距也很多。我经常讲,中国一直都是企业博物馆,在中国能找到各种企业类型,所以很难整体概括中国企业和企业家的情况,我们权且以民营企业的企业家为样本,来解一解“领导与领导力”这个命题。
(1)三代企业家 “速描”。
记得十几年前,《中国企业家》刊登过一期“中国企业家画像”的专题,以第一代民营企业家为主。他们之中有农民,有转业军人,还有蹲过监狱的人,以牟其中为代表。在20世纪80年代,这些人的显著特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从时间上看,柳传志、张瑞敏、任正非应该算是第一代企业家,但他们的共同特点决定了应该被归为第二代,那就是相对来说受到过一些系统教育,文化素养相对更高,有一些专业背景。
以马云、马化腾、雷军等为代表的企业家是第三代。他们是科班出身,真正受过系统训练,直接或间接与所从事的专业有关联,有的人甚至是这个领域里的专家。
如果这个划分成立,从商业经营领域的选择来看,第一代是农民出身的企业家,简单说就是万元户;第二代更多是从体制内出来的企业家,相对有些专业,不是完全的拳打脚踢、打擦边球,或者,相对来说是“旁门左道”的经营;第三代是完全按照现代企业的模式运作。而真正从领导力的角度来看的话,这三代企业家本质上差异不是很大。
(2)领导者与领导力的本质。
应该从两方面来说:领导本身是一种现象,领导的现象到处存在。但是领导者是一个人,是一个位置,只要有人群的地方——两个人以上的人就需要有一个领导者。作为一个领导者,要解决的问题是激发信心、给予激励、领导变革,更多是角色行为。从这个角度讲,在不同的情景下,每个人都可以是一个领导者。但当大家在一个特定的情景下,没有想法,没有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当有人说我们可以这样做,并且大家都认同,那他就有领导力。
中国共产党一直强调公仆。20世纪90年代,西方也出现了公仆型领导的概念,我很喜欢这个概念。它最基本的定义是:一个人要想成为领导者,首先要给别人提供服务。你能够给别人提供服务,别人就依赖你。这个依赖不是因为你的位置,而是因为他需要你、离不开你。
我曾经看过一个故事,说的是西方的一群达官贵人到东方去旅行,雇了一个仆人打点行程。这个仆人非常周到,把这群达官贵人照顾得非常开心,什么都不用他们自己操心。结果有一天,这个仆人走丢了,达官贵人们就都迷失了方向,变得不知所措。大家突然发现,实际上这个仆人是一个领导者。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领导”一方面是领,另一方面是解决方向问题,这是领导的本质。这个本质说的是,一个人不管在什么样的位置,都可以领、可以导,给大家一个方向。
从这个角度说,在一个组织里,领导者确实是被下属定义的。下属认同你,你就是领导者;不认同你,你就不是。认不认同,是内心是否心服口服。但这个角度不能走极端,一个人不是去哪儿都是领导者,在全球范围里也没有人类共同认可的领导者。
在中国的传统社会文化里,讲究尊卑有别、长幼有序,不在一定位置的人即使能够提出一个好想法,也是人微言轻,不会引起重视,最后就把领导力和领导者混在了一起。混在一起也可以,那就需要领导者去激发信心、给予激励、领导变革,去影响别人。领导力的本质就是去影响别人,让别人跟着走或者说按自己定的方向走。
(3)领导者靠什么影响别人。
那么,靠什么来影响?最常见的是行政手段,控制别人的行为,就像老师常对学生们说:“坐好了,好好听,谁不好好听罚站”。还可以让别人心甘情愿,最典型的是宗教。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还有法家靠制度、规范;儒家靠修身养性,等等。
这个影响靠什么来实现?法家说,法、术、势,三者缺一不可。法,就是制度规则,不管是谁,在制度规则面前人人平等;术,就是权术,也叫领导艺术;势,就是威势,在一个位置上,位高权重。要影响别人必须“三管齐下”,少一个都不可以。
过去四十多年,法、术、势三者普遍没有平衡好、没有兼顾好,容易走偏。相对来说,最弱的是法。我之所以佩服任正非,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他在这三个方面相对比较兼顾,既有制度,对权术的驾驭也非常娴熟。比如,下属犯了错,不找下属,而是把部门经理撤换,逼着下属难受。这就是典型的权术,但是有“一箭双雕”的效果,既考察部门经理有没有担当,也考察下属敢不敢承担责任。如果下属主动承担责任,不但不会受罚,还会得到表扬。
另外,到了任正非的位置,适度的低调是有用的。位置越高的人越需要低调,最底层的老百姓则应该高调,因为连“调”都没有,怎么低呢?韩非子讲,对于有一定位置的人来说,要懂得怎么样利用这个位置。这在物理学上叫“势能”,也就是我们通常讲的“气场”。
(4)从影响力看企业家的过去和未来。
从影响力这个角度来说,三代企业家都可以概括出一些共性的东西。第一代企业家做得不错,但形式上不够高雅,有点土,带点农民习性。任正非所代表的第二代企业家,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多多少少也有些农民的习性,但还有一些东西超越了那个时代,比如远见、抱负、追求。这些特质是决定中国企业能不能做大做强的根本。我之所以不太看好一些新兴产业的创业者和企业家,主要原因也在于此。
这真的不是唱高调。任正非进入电信领域时,没有说过要做到几千亿元、几万亿元,只是说要在电信设备领域成为世界级的领先企业,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生抱负和追求。美国的老福特先生创立福特汽车时,没有说要追求多少财富,要创造多少个亿万富翁,想的是让美国的工薪阶层都开上小汽车。类似的还有爱迪生、扎克伯格,等等。这些人不是从赚钱的角度来做事业,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无意中发了大财,偶然成为亿万富翁。
与此相反,我看到和了解的许多国内企业的创业者,更多则是利益导向。想赚钱不能说是错的,但和事业导向、价值导向相比,确实有差异。20世纪90年代,李东升说,TCL的目标是一年做到1500亿元时,就知道这家企业不容乐观了。方正集团当年提出要打造100个百万富翁时,就知道方正也走不远了。我们可以把钱当作一个副产品,而不能把它作为一个核心追求目标。人生核心的东西是价值追求和导向,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这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没有这个的话,也许可以赚大钱,但一定不能真正把企业做大做强。
“财聚人散,人聚财散”,讲的只是一个方面,不是根本。当年我们在华为,从利益共同体转换成命运共同体,要做大文章。一个普遍的问题是,大家通过奋斗,成为富豪,拥有无数财富,但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为什么还要奋斗?中国企业没有根本解决这个问题。
任正非尽管没有完全解决命运共同体是什么、怎么实现的问题,但至少有了比较明确的方向。不否认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利益导向,来华为就只是淘金,淘到金子就可以走。但是只有认同华为文化、传承华为文化的人才能在华为长期发展,成为所谓的命运共同体。对很多企业来说,如果只是在口号上提倡奋斗、创新、共患难、家文化等,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
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企业家个人的追求、抱负、远见、影响力,在一定程度上会决定企业能不能做大做强。越是高端人才,越不会被物质和一般的事业吸引。
西方曾总结出魅力型领导的七个特征,在马云、雷军等一些企业家身上表现得很充分。但表现最充分的还是任正非,就算不出门,也遍知天下事。他完全“自摸”,就知道五年以后、十年以后的事,总是折腾、总是变革,三五年就来一次。1997年,市场部集体辞职;2001年,带头降薪;2007年,又是一波辞职……不断地流程再造,不断地折腾。这些折腾的出发点是思想观念,落脚点是改变思想观念,不断引导新东西出来。还有就是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下的个人,在任正非、柳传志、张瑞敏身上,几乎没有漏洞可钻。即使有人想坑他们,也找不到把柄,因为他们没有不良嗜好,吃喝嫖赌绝对不做,这是在中国作为领导者的基本条件。
2.彭剑锋:传统文化视角下的领导力
领导力就是影响他人实现目标的能力。这是彼得·德鲁克的定义,是最准确的定义。从组织的角度讲,如果你能够影响他人实现目标,那你就是领导,哪怕你只是个小人物。
那么,领导者怎么实现领导力,即影响力?我们从中国传统文化找找答案。
(1)儒、道、法、禅四种思想下的领导者。
儒家:道德影响力。儒家强调道德影响力,提倡修身养性,对自己要求很严格。中国企业家里最具道德影响力的有两个人:张瑞敏和柳传志。我们为联想做文化项目时,深入访谈了包括柳传志在内的数十位高管,对柳传志身上体现出的儒家特质深为敬佩。最“干净”的是张瑞敏。我当了海尔10年的专家董事,访问了几十个人,发现张瑞敏什么绯闻都没有,从来不去歌厅、桑拿;早八点上班、晚八点下班,几十年如一日;酷爱读书。在他身上挑不出任何毛病,这就是修身养性,靠的是道德影响力。
道家:自然影响力。纵观中国文化,中国人内心深处理论上是追求成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是讲儒家思想的,但儒家思想从来没落地。真正落地的是道家思想,真正对中国人思想影响最深的是庄子。他讲的逍遥、自我自在、与世无争,是中国老百姓内心里推崇的,是融到骨子里的东西。中国人之所以很难组织起来,本质上是因为个人主义,与小农经济没有关系,与中国文化有关系。
法家:威权影响力。真正到了操作层面,最成功的是法家。法家是“帝王之术”,讲究威权影响力。中国从秦始皇开始,凡是国家强大全靠威权,威权带来富国强兵,而且客观讲,管住老百姓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威权。但思想的出现一定是在国家没有威权的时候,在国力不行甚至战乱的时候。我们所认为的威权和西方的威权是不一样的,西方讲制度、讲规则,讲法、理、情,“法”在前;我们讲的是情、理、法或者法、术、势,实际上“术”在前、“法”在后。在中国历史上,在操作层面,真正影响最大的、真正能富国强兵的都是法家,都有带个人影响力、个人威权的集权领导。
禅宗:综合影响力。能够把中国人管好的,我认为是禅宗。禅宗既强调使命、价值观牵引,又强调制度,同时还强调授权,兼具儒道法,是中国文化的集大成,具备综合影响力,有系统的影响力。领导的本质实际上就是把儒家思想、道家思想、法家思想融为一体。任正非是带有禅宗思想的,身上存在着多重人格,这就是西方国家正在研究的领导者对矛盾的驾驭能力,赶时髦的话叫量子领导力。量子领导力强调的是,任何人没有截然相反的善恶之分,即一体两面,该用善的时候就用善,该用恶的时候就用恶,取决于价值观和环境的变化。一个人如果完全是恶的,最终走不远;但如果要做纯粹的善人,也是有问题的:一是很难,二是境界太高,一般人学不了也达不到;三是做纯粹的善人、圣人,未必能把企业经营好。凡是领导者要做“圣人”的,企业内部都缺乏创新,比较守成,因而活力不足。实际上,人是善恶交加的。领导者发挥影响力既要通人性,又要讲规则。
只是很可惜,禅宗思想在宋代以后就断代了,反倒是被日本学了过去,现在又在美国发扬光大。蒙古灭宋后,洗掉的还有禅宗文化。现在中国人的传统文化已经不算是正宗的文化,中国人身上的缺点也不是中华民族优秀品质的传承,而是多少带有落后文化的传承。从这一点上来讲,我们的文化在某种程度某些方面断代了。
(2)数字化、智能化时代,中国文化能焕发新能量。
为什么工业文明没有产生在中国,而是产生在西方?
从文化发展史看,无论是孔子的《论语》还是老子的《道德经》,全是以事论事,全是感悟,是没有逻辑的。到了朱熹、王阳明,稍微有点逻辑,但还是没有严密的逻辑结构:这件事对我有利,我就拿这句话来对付你,前后文不管,断章取义,比较典型的实用主义。而在西方,从苏格拉底到柏拉图再到亚里士多德,形成了严密的形式逻辑,有了形式逻辑就有了严密的系统方法论,二者奠定了科学基础,最终形成西方的工业文明。
几千年的文化根基,中国没有产生工业文明,但为什么现在又充满希望呢?
因为到了数字化、智能化时代,强调的是跨界,不再是二元对立思维。西方是唯神论,信奉唯一的神,是二元对立思维。这是西方理性的基础,也是西方工业文明的基础。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唯神论,顶多是多神论。
中国历史是跨界融合、包容开放的历史,思想上讲求回归人性、回归自然,讲自驱动。这些文化根基是符合数字化时代和智能化时代的,符合所有的管理原则。从这个角度讲,未来中国真正恢复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髓,是符合工业文明时期管理伦理的,是一种文化自信。
(3)时代呼唤灰度领导力。
现代领导力,就是灰度领导力,即西方研究的矛盾领导力、悖论领导力,要求既要有愿景使命驱动,又要有跨界融合思维和驾驭各种复杂矛盾的能力,正确把握好度。这种能力对于领导者的要求提高了。
未来,改变全球的是5G。5G会使得物体开始有灵性,回到禅宗讲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当所有物体都有灵性,企业的竞争点就是每个物体都会产生的大数据。谁拥有数据资产,谁就拥有一切。
比如,谁掌握了马桶,谁就掌握了未来。因为在触摸技术、感触技术之下,以后的马桶就是一台人体健康检测仪,每天都能监测人体健康指数。比如,我们去亚马逊,一进门,不管你的眼睛朝哪个方向看,都能够产生对你个性和决策方式清晰的大数据描述。现在在任何一个角落都有摄像头,未来就可以把你的数据融入到大数据里去。大数据让人无处可躲,物联网让人变得透明。这就是5G以后的物联网世界:既要透明又要不透明;既要威权又要放权;道德被照到天花板上,但又要接地气。
人的社会责任感是自然的,你不承担社会责任,社会就将把你抛弃。你没有全方位的相关平衡能力,没有错综复杂矛盾的驾驭能力,就当不成领导。人是复杂的一体两面,未来要走向西方的复杂生态。领导者也是复杂的,要具有不分黑白的对立思维。有的时候需要三成善七成恶,有的时候需要七成善三成恶,要有度。